不知是因为司马攸卧病不出还是大势已去,昔日车水马龙的齐王府此刻门可罗雀。潘岳在大门处扣了半日门环,才有一个老家人颤颤巍巍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
“袁伯,是我!”潘岳认得他是伺候司马攸多年的老人,生怕他再度将大门关紧,连忙出声求恳。
“是潘郎君?”虽然老眼昏花,袁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面前这张俊美无伦的面容。他惊喜地将门缝又开大了一些,抹着眼角的浊泪道,“潘郎君你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只怕……只怕……”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却让潘岳因为疾驰而跳动的心脏骤然一缩——齐王司马攸的情况,果然是不好得很了。
“烦请袁伯给齐王殿下通禀一声,就说潘岳有急事求见。”潘岳焦急地道。
“殿下早吩咐过,不许再放潘郎君进府……”袁伯说到这里,见潘岳眸色一黯,牙齿将嘴唇咬出深深的齿痕,心下一软便道,“那潘郎君先等等,容老奴去问问殿下。”说完便关上门进去了。
“多谢了。”明知道袁伯已经走开,潘岳还是对着紧闭的门缝道了一声谢。他默默地伫立在齐王府大门外,只觉得经过一季酷寒的冬天,就连齐王府大门上原本明亮光滑的朱漆都斑驳起来,一片片薄如纸屑的漆片随着料峭寒风纷纷坠地,再被卷得无影无踪,就仿佛长夜悲哭之人于绝望中迸落的斑斑血泪。
等了不知多久,连跑马所出的一身热汗都化作透体的冰凉,眼前的门缝终于再度打开,露出了老家人同情愁苦的皱纹:“殿下说了,不见,请潘郎君回去吧。”
“殿下还说了什么?”潘岳虽然早已暗暗料到这个结果,却不肯放弃。
“殿下还说,潘郎君如今好不容易升迁回到洛阳,一定要学会明哲保身,以后再也不要来了。”说着,袁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待潘岳回话就要将大门重新关严。
“等等!”潘岳情急之下将手掌插入门缝之中,“殿下果真病得厉害吗?”
“是,殿下没有装病,他真的……真的……”袁伯抹了一把眼睛,推开潘岳的手,重重关上了齐王府大门。
一阵寒风吹来,锥心刺骨的寒冷让潘岳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他怔怔地对着朱漆斑驳的大门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走下台阶,拉过自己的马匹,重新跨坐上去。在天子司马炎的重压之下,此刻的齐王已经危如累卵,潘岳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
马儿长嘶一声,拐了个弯儿重新跑了下去,不多时便在另一处壮阔巍峨的府第门前停下。潘岳跳下马背,匆匆跑到大门前,这才整理了一下风尘仆仆的衣冠,向门房道:“下官潘岳,求见平原王殿下。”
平原王司马干向来不肯与朝臣结交,十个求见的倒要被他打发掉九个。不过这次是潘岳第一次主动求见,司马干摸着自己花白的头发犯了半天踌躇,终于还是不忍拒绝美人的请求,硬着头皮叫人将潘岳带进府中。
一见潘岳进来,司马干先前的愁眉苦脸便一扫而光,笑着唤了一声“河阳花县令来了!”便拉着潘岳嘘寒问暖,又是让人拢起火盆,又是让人煮起姜茶,热情得让潘岳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一别三四年,檀郎看上去竟还年轻了许多,想必是河阳那边水土好,不仅养花,也养花县令啊。”司马干不知是不是犯了传说中的疯癫,不住口地夸赞潘岳,语无伦次却又情绪高昂,“现在你种桃花的美名都传到洛阳来了,大家都说这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该做的事情,‘花县令’这个称号真是当之无愧。可惜老夫不能亲到河阳,亲眼目睹你花县令带头种树的风采……”
听着司马干的夸奖,潘岳只是涩然一笑。当初他少年时不理解嵇康堂堂名士,为什么要去做打铁那种与撑船、磨豆腐共称为“天下三苦”的事情,可通过在河阳亲自种植出一片桃林,他才真正理解了嵇康——唯有身体上的疲累,才能湮灭心底无法言表的苦痛。
“听说你离开的时候河阳百姓依依不舍,又是挽留又是哀哭,还有人提议把你在河阳捐资开挖的两口井叫做‘潘岳井’,把桃树林中的一个湖叫做‘潘岳湖’,可是真的?”司马干依旧兴致勃勃地说道,“依我说,你在外面过得自由自在的,又跑回洛阳这个腌臜地方来做什么?过两年还是找个机会,外放出去算了。”
潘岳按捺住内心的焦急,耐心地听着司马干絮叨,好不容易等司马干说得口渴了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才抓紧机会开口:“我这次前来,是想请殿下……”
“打住!”司马干大手一伸,堵住了潘岳没有出口的话。他竖起眉毛,瞪圆眼睛生气道:“我们这次只叙离情,你若是想说别的,就走吧。”说着,再不看潘岳一眼,起身就要离开。
“平原王殿下!”潘岳见他真的要走,慌忙一把拉住了司马干的袍袖,急切道,“您是宣皇帝之子,当今天子之叔,难道大晋的江山社稷,您就真的撒手不管吗?”
“我有什么资格去管?上有天子,下有百官,中间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太子,连齐王都沾不上边儿!”司马干冷笑道。
“且不论齐王身份,单现下太子的状况,大晋未来前景堪忧啊!”见司马干生生从自己手中扯出了衣袖,潘岳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大胆,你不要命了吗?”司马干气得跺脚。太子愚钝,众人皆知,却又无人敢明言。如今这么多人反对齐王离京,一方面固然是同情司马攸的遭遇,另一方面,却是担心日后太子即位无人辅佐,新建的晋朝便会陷入一片混乱。
“齐王是将来我朝稳固的希望。如果能救他,潘岳这条命不要也罢。”潘岳低下头,声音低沉却又坚决。
“你一上门,我就知道你是想游说我去给齐王求情。”司马干摇头道,“不过我虽然心软,却不糊涂。天子这次是下决心要除掉齐王,顺便引出朝中支持齐王的势力一网打尽。我若去求情,多半也和我那糊涂的七弟扶风王一样,就算搭进去自己的命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我老人家从文皇帝时代能苟活到今天,早就没了什么经世济民的梦想,惟愿能保住性命,平平安安寿终正寝就好喽。”
“那就请王爷指点一条明路。”潘岳知道这位平原王装疯卖傻,其实冷眼旁观最是清醒,只能退一步恳求。
“现在的情形,哪里还有路?就算有路,桃符那孩子也不敢走,不会走。”司马干怅然摇头。司马攸的结局,早在他劝阻司马攸放弃石苞的时候就已猜到,只是司马攸求仁得仁,他司马干钦佩惋惜之余,还是要首先顾惜自己的性命,否则他几十年装疯卖傻,岂不成了一个最大的笑话?
潘岳怔怔咀嚼着司马干的话,忽然明白既然连司马干都知道司马攸会放弃唯一可行的夺位之路,那么天子司马炎自然也能料到这一点,所以才能放心大胆地步步紧逼。面对天子司马炎的迫害,司马攸多年来唯一的策略就是顾全大局、谦退忍让,而群臣对齐王的希望,不过是倚仗他比司马炎年轻十二岁,司马炎驾崩之日便是齐王施展抱负之时。这一点,也正是司马炎和荀勖杨珧等人最为苦恼的,他们对齐王不仅感到厌恶,更多的还有恐惧。
可是,现在司马攸已经卧病不出,若是再经历两千里的跋涉之苦,他的身体还能撑得过司马炎吗?就算他平安到达了青州,远离拥戴他的群臣和旧部,他还能躲得开斩草除根的明枪暗箭吗?一念及此,潘岳只觉一股寒意森森蹿起,就算司马干为他点起再多的火盆,烧出再多的姜茶,也无法抵御这噬心的冰寒绝望。
见司马干是铁了心地袖手旁观,潘岳心灰意冷,顿时就要告辞离开。司马干似乎料得到他想做什么,无可奈何地摇头:“年轻人不要太过太冲动。等你老了,就会知道舍却性命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情,可是真正的艰难,你还未曾体会过呢。”
“多谢王爷提点,告辞了。”面对司马干的懦弱推诿,潘岳只觉得满腔热血都在身躯中沸腾。他转身大步走出平原王府,再不回顾,而身后的司马干只是默默看着他的背影,黯然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