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阔别四年的家中,潘岳先是拜见了母亲与兄嫂,便将自己关在房中,默默思索还有什么挽救司马攸的方法。可司马攸已经明确拒绝了自己多年前的锦囊之谋,逼宫夺位的道路已经彻底断绝,潘岳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点什么。
在这泰山压顶般的皇权之下,在悬殊的力量和紧迫的时间之前,任何虚实、迂回、计策与谋略,都成了螳螂在车轮面前微不足道的伎俩。哪怕潘岳一向自诩谋略过人,最终只能俯下身子抱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头颅,在束手无策的悲愤中忍住绝望的啜泣。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小儿的嬉闹之声,却是兄长潘释之子伯武和几个邻家小儿在拍手唱歌。小孩子们声音清脆,即使潘岳关闭了门窗,仍然可以听到他们所唱的歌谣:“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小儿不知歌谣含义,只是一遍遍唱得顺口,欢声笑语不断。潘岳原本想问问他们的歌谣从何学来,却又懒得动弹,只是懵懵懂懂地想起这首歌谣传自西汉年间,乃是汉文帝流放兄长淮南王刘长时民间所传。尽管汉文帝为表兄弟之意,在流放路上送给刘长十个美女,每天五斤肉、两斗酒,刘长还是不堪屈辱,在路上绝食而死。
自古以来,小儿歌谣都被视为具有某种神秘的象征意义,更何况此刻潘岳心神不宁,联想到这歌谣后不祥的背景,更是对司马攸的未来充满了可怕的预感——一旦司马攸扛不住天子的压力出京就藩,只怕就和刘长一样死在半途了!
既然司马攸不允许任何非分之举,潘岳最终只能选择了一个君子所能做到的极致——提起毛笔,连夜写下了一封谏书。在这封上奏天子司马炎的谏书中,潘岳将一腔愤懑化作千余言文字,不仅引经据典指出司马炎外放司马攸不合礼制、不通人情,还深切指出虽然江山一统天下太平,但晋朝内外依然存在诸多隐患,如果仅凭猜忌就将齐王这样的忠直之士逐出朝廷,只怕将来晋祚难继,天下大乱。
这封谏书的措辞,比导致七博士下狱论死的奏章用辞更为激烈,但这也是在当今朝廷的体制下,潘岳唯一能够为司马攸所做的事情。文死谏,武死战,能够抛却生死对朝廷的谬误做出规谏,原本就是身为文臣能履行的最高道义。
天亮的时候,潘岳离开了家门,将那封谏书和着自己回京述职的文书一起呈报给了尚书台。然后他就径直来到廷尉府,向廷尉府中官员直言自己上书挽留齐王,与庾旉等七博士同罪,请廷尉将他收监。
此刻恰好廷尉刘颂早朝未归,廷尉府中主事的官员无奈之下,只好暂时命人将潘岳关在一间空置的牢房之中,等待廷尉回归再做定夺。潘岳也不争辩,跟随狱卒走进监室,见这里空空荡荡,四周既不见因齐王下狱待死的七博士,也不见任何其他罪囚,便挑了块稍干净的地方坐下,闭目凝神,只觉得尽人事,听天命,自己能够做的事情都已完成,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二字。既然司马攸为了心中的道义宁死也不越雷池一步,那么他潘岳也可以追随司马攸的脚步,为了自己的道义引颈就戮。
根据牢房狭窄的天窗外泄漏的日光,潘岳推算廷尉早已下朝归来,却不知为何一直无人理会自己。他按捺下性子又等了一会儿,果然听见脚步声响,有人匆匆朝着自己的囚室走了过来。
“安仁,你胡闹些什么?”一个身影蓦地出现在潘岳身前的木栏之外,迎着初春稀薄的日光,更显出脸上的苍白焦虑。
“夏侯兄?”潘岳惊讶地发现来人正是好友夏侯湛,不禁惊讶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吗?”夏侯湛说着,转身招呼狱卒过来打开牢门,却被潘岳阻止了,“夏侯兄,我已向天子上书挽留齐王,天子降罪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
“你说的上书,是这个吗?”夏侯湛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封奏疏,正是潘岳往尚书台呈送的谏言。
“怎么会在你的手中?”潘岳惊问。
“你离京四年,却忘了我早已从太子舍人转任尚书郎了。”夏侯湛冷笑了一声,“若非我及时看到这封奏疏并将它扣留下来,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廷尉府吗?”
“这是我给天子的奏疏,私自截留便是大罪!”潘岳见自己辛辛苦苦写的奏疏无法传递到司马炎手中,急切之下将手臂伸出木栏,想要从夏侯湛手中夺回。
“截留算什么,我还要毁了它呢。”夏侯湛后退一步,不待潘岳答言,双手一分,已将那封奏疏一撕两半!眼看潘岳双目充血满是愤恨之色,夏侯湛正色道:“安仁,你现在做的事情无异于以卵击石。若是齐王知道,还不知要如何痛心疾首?!”
“齐王,哈……”潘岳蓦地想起当年司马攸那句“从今以后,我们就再不必相见”,忽觉满腔悲愤无以言表,只是凄然笑道,“这四年来,齐王与我已无一字往来,无半分私交,就连我专程托人赠予的一筐河阳鲜桃,他也闭门不纳,所以我是死是活,与齐王何曾有半分干系?麻烦夏侯兄转告齐王,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我自求仁得仁,请齐王不必挂怀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孟子说过:‘可以死,可以不死,死伤勇。’你又何必赌这口气?还是赶紧随我出去,我们再慢慢商量解救之法。”夏侯湛说着,见狱卒已经打开了牢门,伸手就要将潘岳拉出来。
“天子一言九鼎,我等臣下除了上书劝谏,还有何解救之法?”潘岳心知让司马攸发动政变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事到如今一切通路都已被堵死,心中只剩一片绝望。他避开夏侯湛的胳膊,迅速后退几步,后背紧紧贴住了牢房冰冷的石墙,“夏侯兄请回吧。即使在这里我也可以继续给天子上书,夏侯兄就算是尚书郎,也不可能将我所有的奏章都截留下来。”说着,他转身面朝墙壁坐下,再也不理会夏侯湛。
“我知道你文笔了得,可如今天子之心,就算司马相如复生,也无法挽回了!当初我们想要救嵇康先生不也一样吗,不仅没有救成,还连累齐王和你都身受重责,几乎丢了性命。这样的覆辙,你何必还要重蹈?”夏侯湛又劝了一阵,见潘岳只是背对自己不言不动,无奈地跺了跺脚,径自离开。
听到夏侯湛的脚步声远去,潘岳紧绷的肩背才放松下来。他知道夏侯湛说得没有错,在这君臣父子铁一般的礼制之下,上位者一旦硬起心肠,无论他们怎么抗争都于事无补。可是即使知道结果,他们就真的应该放弃一切抗争吗?孔子说:“仁者必有勇。”他既然取字为“安仁”,又怎么可以在不义之事面前畏缩怯懦,愧对自己名字中的“仁”字,也愧对二十多年来与司马攸割舍不断的朋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