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廷尉平也看出来了。”司马柬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一声,转头剔了剔跳动的烛焰,“将这座齐王故府赐给小王,是太子妃向天子提议的。尚书令卫瓘提请天子考察太子的处事能力,太子妃少不得对小王多了猜疑。她故意把小王推到齐献王的位子上,原本是为了提醒天子前车之鉴,却不料天子竟然真的颁下旨意,倒让小王骑虎难下,眼看着一步一步走到齐献王的老路上去了。”
“所以这座王府,对我不仅是陷阱囚笼,还是汤镬烤架,再呆下去,只怕日后尸骨无存。廷尉平既然看透了小王的困境,还请不吝赐教,救我一命!”司马柬越说越是悲愤,忽然长跪而起,对潘岳倒身下拜。
“殿下何出此言?”潘岳知道秦王司马柬所言并不夸张,却依然冷嘲道,“如今殿下圣眷隆盛炙手可热,朝臣中也有推举殿下取代皇太子的意思,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殿下就不必住在这里,而是要搬到东宫去了!”
“这种市井流言,廷尉平真的会相信吗?”司马柬苦笑了一声,“且不说古语有云‘废长立少,于国不祥’,当今天子更是必须坚守长子承继的铁律,否则又如何解释当年文皇帝传位给他,却不归政于景皇帝嗣子的举动?如今天子为了确保太子的地位,大力称颂皇孙,又将有天子气的广陵封给他,明摆着态度绝无更改。那些散播天子要改封小王为太子的人,不是愚蠢,就是居心叵测,当年若非他们这样推波助澜,齐献王也不至于英年早逝了!”
想不到,这个平素低调木讷的秦王,一颗心竟是如此通透。潘岳想起那神秘字条上“见亡戒危,睹安思存”八个字,虽然是司马攸文章中的旧句,恰也是司马柬此刻处境的写照。虽然眼下如日中天,但一旦天子司马炎驾崩,愚笨无能的太子即位,司马柬作为新帝的嫡亲弟弟,势必会陷入各派势力水火不容的斗争之中。稍有不慎,就会重蹈齐献王司马攸的覆辙,死于非命。
“廷尉平若是不给小王指一条生路,小王就长拜不起。”司马柬这番话语对任何人都不敢开口,今日却迫于形势对潘岳坦白,索性抓住他再也不肯放手。
“当初齐献王被迫离京赴死,臣也无能为力,如今又怎能救得秦王殿下?”潘岳想起五年前病卧荒村残驿的司马攸,对照如今鲜衣怒马前呼后拥的秦王司马柬,只觉满腔酸苦,无可宣泄。天子司马炎逼死了司马攸,如今却又一手将儿子司马柬打造成第二个司马攸,还让他居住在司马攸的故府,这难道不是冥冥中天道循环,注定要让司马炎的子孙承受报应吗?
“齐献王是为时势所迫,非人力所能更改。可如今天子身体安泰,小王未雨绸缪,应该还有补救之法。”司马柬显然早已分析过自己的处境,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廷尉平若是今日不吝赐教,小王日后必当有所报偿!”
这句话无异于提出了一场交易,因此话音消散了良久,屋内依然一片沉默,只有蜡烛燃烧的烛芯发出轻微的哔剥声。而座席上两个人黑长的影子,则在晃动的光晕中逐渐倾斜,最终交叠在一处,仿佛达成了某种协议。
“臣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赐教。”半晌,潘岳缓缓地问,“臣与殿下素无交往,殿下今日却不避忌讳坦承其事,不知为何对臣如此信任?”
“因为,我信任尊夫人。”司马柬咬了咬嘴唇,声音有些滞涩,“我觉得,能让当年的杨姐姐不惜拼上性命守候的人,必定与众不同。”
潘岳抿起嘴唇,轻笑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依臣对王府布局的分析,那冒充齐献王鬼魂的人影,是从弘训宫方向经宜心园进入的。”良久,就在司马柬心中越发忐忑之际,潘岳出人意料地转回了最初的话题,“弘训宫自羊太后去世之后一直空置,留守的宫人疏懒懈怠必不可免,所以那人从弘训宫翻墙进入王府,并不是一件难事。”
“廷尉平的意思是?”司马柬并不是机敏明辩之人,一时没有领会潘岳的意思。
“殿下想借助鬼神之说离开齐王故府,从而摆脱成为第二个齐献王的命运,并非根本之策。一旦府中泄露消息,传入有心人耳中添枝加叶,只怕殿下逃不脱欺君之罪。那时远虑未除,倒先惹来近忧,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潘岳见自己几句话果然说得司马柬面露忧急,摇头叹道,“依臣之见,殿下还是命人拔去池底木桩,再加强与弘训宫相邻方向的值守,切不可再给人借道潜入王府的便利。至于齐献王显灵一事,殿下便将原先提交给河南尹的情状,重新誊录一遍,请天子定夺罢了。”
“嗯,那小王只向天子陈述事实,绝不做任何猜度推断。”司马柬随口应着,心中却想起父皇司马炎如今沉迷后宫声色,疏怠朝政,自己只能祈祷他能通过司马攸显灵一事,体察到自己的尴尬处境。“可是东宫那边,却又要如何化解才好?”
“东宫所忌惮的,无非是如今天子厚爱殿下,难免威胁到太子的声望。”潘岳看着司马柬年轻端方的脸,淡淡一笑,“臣确实有一策,不过就看殿下舍不舍得了。”
“小王从未有不臣之心,哪里还有什么不舍得的?”司马柬不假思索地回答。
“既然殿下果真能舍得天子的宠爱,舍得洛阳的繁华,舍得日后在朝廷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那臣就直说吧。”潘岳的视线掠过司马柬,最终落在那一对用鲜桃雕刻的鸳鸯之上,语气里依然带着无法掩饰的轻嘲,“齐献王死于被迫离京之际,那殿下反其道而行,何不自请离京就藩?从此以后,天长水远,不仅再不必居住在齐王故府受幽魂侵扰,也远离洛阳城中一切纷争,正所谓‘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更不必担心身家性命不得保全了!”
“离京……就藩?”司马柬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原本充满期冀的目光渐渐灰暗下去。
“看来,秦王殿下还是有舍不得的东西。”看着司马柬惶惑的模样,潘岳哈哈一笑,站起身拱手道,“殿下慢慢思量,臣先告辞了!”
夜风凛冽,加上潘岳先前落水,回到家中已是鼻塞脑热,大有风寒之兆。然而他却一把抓住想给他切脉的杨容姬,匆匆将她的手压在掌下:“事情有些失控,你明早借抓药之机尽快去见温裕,叫他不要把齐王府卷进来!”
“难道你和温裕他们做的事,贾荃姐姐和山奴知道了?”杨容姬问。
“比这还要严重得多,幸而我说服了秦王,将事态控制了下来。”潘岳打了一个喷嚏,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的衣袍。
“这是秦王借给你的衣服吧。”杨容姬拿过一床被子将潘岳捂了个严严实实,“是秦王那边就好办,就算你说不通,我也可以帮你去说。”
“不用了,我还不到要靠夫人救命的地步。”潘岳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裹成粽子一样的身子,忽然道,“别只给我捂被子,赶紧让我把身上的衣服换了。秦王府的衣服,我才不要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