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膺引泪,感今怀昔。
——潘岳
上巳节过后,洛阳的春意便一天比一天来得逼人。桃花才刚凋谢,嫩绿的新叶还没能撑出场面,转眼便被其他花卉迫不及待地压了下去。雪白的梨花,粉红的樱桃花,紫红的杜鹃花,还有五颜六色的牡丹、芍药,都像波浪一样,一丛赶着一丛迫不及待地盛放开来。而瑟缩憋屈了一个冬季的人们,也在脱掉厚重的冬衣后筋骨松快,神清气爽,年轻人们更是如同争相开放的花木一样,肆意伸展,尽情挥洒那汩汩涌动的蓬勃生命。
此时此刻,洛阳金市最出名的青楼“明月楼”内,十几个劲装打扮的青壮男子正聚集在一个单间之中,撸袖挥膊,掷采赌钱。他们围在一张宽大的条案前,每个人身前都放着或大或小一堆铜钱,全神贯注地盯着在人手之间翻转投掷的五木,时不时爆发出“卢!卢!卢!”或“雉!雉!雉!”之类的喝采声。
魏晋时所谓“青楼”,乃是有官府出资经营的酒楼。楼中除供应各色外购或自酿的酒水,还提供各种菜肴。至于食客们酒酣耳热之际,围着酒桌用当时最流行的樗蒲游戏来赌钱,更是最寻常不过的消遣。
樗蒲原本是流传在士族子弟中的一种棋类,对弈双方轮流投掷五木,依照投出的彩头行马打马,排兵布阵。由于费时费力,民间庶民用樗蒲赌博时,都取消了行棋,只靠简单投掷五木定输赢。所谓五木,就是用木头制成的五个杏仁形状的骰子,两头尖锐,中间平广,一面涂黑画着牛犊,另一面涂白画着野鸡,投掷之时可以组成不同的色彩组合。其中全黑为“卢”,四黑一白为“雉”,二者最大称为贵彩,其余四种即二黑三白,二白三黑,一黑四白,全白,则称为枭和犍,为恶彩。赌博时只看双方掷出的彩头定输赢,规则简单,输赢快捷,因此风行一时。
“啊呀,还以为这一局李校尉只得了个雉,我们这么多人总有人能掷出卢来,却不料全都是枭和犍!说不得,又是李校尉赢了!”赌桌上的年轻人们七嘴八舌地呼喝哀叹着,眼睁睁地看着坐在条案正中的一个精悍汉子将每个人面前的铜钱都划到了自己这边。
“怎地马兄弟还不来?我的钱都要输光了!”有人抱怨地从赌桌边直起身子,朝房门处望去。
“就是就是,说好了在这里请我们喝酒吃饭,难道半道想要赖帐?”一个年轻人不满地接口,顺手捞起筷子,夹了一筷肉脯塞进嘴里。
“哎,吴六儿,你说话小心点儿!”旁边一个年长些的汉子一巴掌拍在年轻人的后脑勺上,“你初来乍到,不知道马兄弟的为人!他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会给你帮忙,更何曾在钱字上皱过眉头?”
“咳咳咳……”吴六儿差点被这一拍噎住,好不容易才将嘴里的肉脯吞下肚去,却碍于对方的老资历不敢发声。他探寻地朝为首的李校尉望去,却见头儿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说了一句:“马兄弟来得晚,必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李校尉说得是,马兄弟从来不会诓骗大伙儿。”年长些的汉子瞪了一眼吴六儿,用教训的口吻道,“你放心,就算马兄弟有事来不了,今天的酒饭钱,他也会派人来付的。”
吴六儿不敢反驳,暗暗吐了吐舌头。这明月楼在洛阳城中数一数二,价格不菲,那马兄弟敢在这里请客,又将李校尉和一干同门哄得死心塌地,看来必定有过人之处。
“来了来了,马兄弟来了!”终于,门口响起了一阵欢喜的呼唤。吴六儿此刻已经打听到这马兄弟名唤马山,乃是洛阳本地人氏,一年前靠着几个朋友的举荐进的暗卫营。马山年纪虽不大,武功也不拔尖,却难得地慷慨豪迈,仗义疏财,很快就在暗卫营中树立了声望,就连掌管暗卫营的李校尉也对他青眼有加。吴六儿好奇之下,连忙挤到人群前端,想要把这马山看个清楚。
只听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从门外顷刻间走进五六个人来。虽然俱都穿着青布裁剪的贴身箭袖,面目也都是生气勃勃的青葱少年,但就连吴六儿这种没见识的也看出了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个少年就是马山。
其实那马山不过十七八岁,脸色蜡黄,脸颊上还长着一颗明显的黑痣,让吴六儿一开始颇为失望。然而下一刻,马山含笑向众人见礼,那双温润的眼睛缓缓一扫,就仿佛和煦春风,轻轻拂过在场所有人的心尖,说不出的舒服亲切。就连初次见面的吴六儿,也忍不住和其他人一样咧开嘴,殷勤招呼着给马山让座。
“今日来得迟了,连累李校尉和兄弟们等了许久,实在是小弟之罪,该罚该罚。”马山在李校尉下首坐了,见众人笑闹着问怎么罚,便也开怀笑道,“明知要罚,小弟当然是有备而来。说起来,就是因为这个东西不容易到手,这才耽搁了时辰。”说着,和他同来的几个少年同伴便拎了几坛酒放在桌上,顺手拍开了坛上的泥封。
暗卫营的成员大多是关中人,生性嗜酒,此刻那几坛酒甫一打开,酒香四溢,立刻引发众人齐声大喊:“好酒!”随即迫不及待找来一叠大碗,在桌上次第排开,端起酒坛满满斟上。
“大家慢慢喝,总共就这几坛,喝完可就没有了。”见有人端起酒碗大口痛饮,马山身边的一个同伴董二忍不住出声提醒。
“马兄弟都没说话,你急什么?大不了老子自己花钱去买!”有人一口气喝干了碗中的酒,意犹未尽地咂着舌头。
“董二确实没说错,这酒现在就算花钱也买不到了。”马山笑着回答。
“哦,这到底是什么酒,竟如此金贵?”李校尉毕竟是长官,动作比起其他人来矜持了些,端起酒碗细细一品,只觉一股异香从舌尖炸开,仿佛烟花一样直冲颅顶,再顺着四肢百骸倾泄而下。顷刻之间,他仿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顾着唇舌不断啜吸,好让脑子一直停留在那醇香带来的极乐眩晕中。直到碗中的酒被喝得干干净净,他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空碗,心中只道以前从未喝过这等好酒,这三十多年可算是白活了。
“这酒叫做酃酒,乃是东吴人用酃湖水酿制而成的。当今天子灭掉东吴一统天下之后,特地将此酒供奉于太庙之中,并将其列为贡品,严禁民间流传。”马山说着,无奈的笑了笑,“小弟费了许多周折,才弄到这几坛来,实在是再也没有了。”
“原来是贡酒,那就是天子才能喝的了?马兄弟果然够意思!”暗卫营众人又惊又喜,七手八脚将几个酒坛倒得涓滴不剩,又拉了马山到赌桌边,起哄要他一起玩樗蒲。
马山知道他们的用意,随便玩了两把,就把身前的铜钱推给一旁的董二,自己却走到李校尉身边,附耳悄声道:“属下那里还有留着一坛酃酒,回头就给校尉送去。”
“知道你懂事。”李校尉心花怒放,却伸长腿剔着牙故意道,“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啊?”
“属下那点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李校尉?”马山看了一眼在一旁呼卢喝雉赌性正酣的众人,拉着李校尉走到僻静处,悄声道,“听说主上新吩咐下一个差事,能不能请李校尉派给属下,也好给属下一个在主上面前出头露脸的机会?”
“消息挺灵通的啊。”李校尉呵呵一笑,“是什么差事你知道吗?”
“属下不敢欺瞒官长,听说那差事是去监视一个叫潘岳的人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