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莳芳本以为自己已经把人给哄好了,眼下见周曦沐如此说,白莳芳猜测他心里的怨气还没消,一时想不通又闹别扭了,轻轻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
“曦沐,真没特意瞒着你,我想着这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儿,今天到这儿来你自然就知道了。我答应你,以后不管大事小情,我全都告诉你,好不好?”
白莳芳说得温柔又诚恳,周曦沐自然心满意足,可他又不肯表现得太开心,转了转眼珠,扯了扯嘴角,白莳芳见周曦沐那个皮笑肉不笑的滑稽样子,便赶紧趁热打铁:
“至于陶光,他跟我不过是以前在工字厅一起拍过曲而已,哎呀,我告诉你罢……”
白莳芳凑到周曦沐耳边说了什么,周曦沐垂下双眸,敛去惊讶,不动声色地看向陶光,而此时陶光的目光所至恰在张充和身上,回想今日陶光的一言一行,周曦沐这才恍然大悟,了然于心。
面对众人的热情,浦江清和陈盛可相视而笑,浦江清说道:
“盛可兄,你想唱什么?我来为你吹笛。”
“好啊,那就唱‘花繁秾艳’吧!”
王守泰将折扇递给陈盛可:
“又来一个‘杨贵妃’,咱们今天真是一屋子‘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哪!”
陈盛可习昆旦,一接过折扇,架势立马不同了:
“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
这一段唱词虽短,可杨贵妃的身段繁重,陈盛可却展现得非常生动,唱得粲花吐论、丝丝入扣,舞得收放自如、摇曳多姿,艳丽中饶有雅趣,雍容中自带风情,自然是博得了满堂的喝彩。
知道浦江清工昆旦兼小生,王守泰便问他:
“江清兄,你今日是想扮才子还是扮佳人哪?”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浦江清站起身来,抬头看了一眼被重檐隔出的四方天空,他假装捋了捋胸前的“长髯”:
“春色正好,就唱一段‘天淡云闲’吧!”
张充和笑道:
“那自然好!‘天淡云闲’可历来是谷音社的合唱曲目啊,每次开同期最后大家都要一起唱上一回的!”
浦江清笑道:
“我自然是想让大家跟我一同唱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杨荫浏拿起笛子在空中一挥:
“好一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江清兄,我来为你吹笛!”
“‘杨笛子’来为我吹笛,真是不胜荣幸啊!”
接着浦江清闭目沉吟半响,再一睁眼,唐明皇就上了身: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苹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栏,喷清香桂花初绽。”
浦江清正唱时,在座众人果真跟着轻声哼唱,周曦沐见大家都沉醉在其中,心中涌起一阵羡慕之情,不禁看向身边的白莳芳,发现她眉宇间透出浓浓的怀恋和怅惘。
感应到周曦沐关切的眼神,白莳芳低声对他说道:
“刚才这一幕让我回想起在工字厅开同期的时候了,现在想想,真是恍如隔世。”
浦江清显然也有同样的心情:
“我记得十分清楚,谷音社刚刚成立的时候,汇聚了很多校内外的昆曲同好,在座的自不必说了,还有汪健君、谭季龙、朱自清的夫人陈竹隐等好些人,最多的时候,谷音社的正式社员超过了三十人……重华兄,还记得你们‘清华七友’吗?”
陶光的伤感之情溢于言表,轻轻点了点头:
“那时候谷音社里有七个来自清华的昆曲同好,有张宗和、华粹深、许世瑛、李鼎芳、徐芝纶、赵景深,我也忝列其中,人称‘清华七友’。自从离开北平,我跟他们便没有见过面了,现在除了宗和兄,其他人我早已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下次再重聚,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也许是花雕酒的功劳,也许是昆曲更加醉人,也许是往事纷纷涌现,浦江清心绪难平,感慨万端,胸中千言万语化作新词一首——《沁园春·昆明黑龙潭王瞻岩宅曲叙感赋》,他突然站起身,大声吟诵了出来:
“漫客天涯,如何不归,归又何为。向华山昆水,暂留我住;碧鸡金马,住亦堪悲。惟遣高歌,欣逢旧雨,心逐梁尘相伴飞。忘情处,命玉龙哀笛,着意狂吹。
古今多少情痴,想小玉、丽娘信有之。叹消魂桥畔,牡丹亭下,琅玕刻遍,谁会相思。一曲霓裳,凄凉九转,劫后河山满眼非。承平梦,望吴宫燕阙,早感黍离。”
一词吟罢,浦江清颓然落座,在座众人无不为词中的“黍离之悲”所感染,想到眼下的处境,当真是“劫后山河满眼悲”,一时间无人言语,潸然一片。
杨荫浏不忍让大家太过伤怀,故意起身去拉王守泰:
“瞻岩兄,今天尽是我们这些客人唱了,你这个东道主倒是一直没开口啊!瞻岩兄,你可是打小跟着徐庆寿、高步云习曲的,都说你的‘拾画’唱得极好,我都等不及了,快些唱吧!!”
王守泰二话不说,起身开唱:
“门儿锁,放着这武陵源一座。恁好处教颓堕!断烟中见水阁摧残,画船抛躲,冷秋千尚挂下裙拖。又不是曾经兵火,似这般狼籍呵,敢断肠人远、伤心事多?待不关情么,恰湖山石畔留着你打磨陀。”
王守泰出身昆曲世家,九岁便开始学曲,工老生、官生,家学渊源自然是出手不凡,咬字讲究,行腔刚健,唱来中气充足,游刃有余,一把折扇被他耍得遍体风流,活脱脱的将一个翩翩佳公子柳梦梅呈现在大家的眼前,之前的伤感和唏嘘便在一声声叫好中被悄然揭过了。
在这难得的曲会上,大家唱了个痛快,也哭了个痛快,这几年没唱的份儿都一股脑地唱了出来,胸中郁积的愁绪也都随着曲声飘然远去。不知不觉之间,当空艳阳早已悄然西沉,天光渐消,浦江清抬头远望,大声问道:
“瞿安先生,今天听得可还尽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