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李纲的事情,他并不熟悉,知道的,也只是后人给他的一个恶意的称谓。
太子杀手。
先后教导杨勇,李建成,李承乾。
三个太子学生,没有一个顺利登基做皇帝。
李纲是个正直的学者,学识渊博,从三个皇帝都让他教导太子,就能看得出来。
至于他的太子学生们,没有登上皇位,那是他这个做老师的过错吗?
做老师的哪儿能想到,杨广能杀自己的兄长,杀自己的父亲?
他哪儿能想到,隋朝没了,到了大唐,李世民能对兄弟也下手这么干脆利落?
至于李承乾。
李复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年人。
绝不能让李承乾走历史上的老路。
努力了这么久,已经看到效果了不是吗?
两人行至前厅,前来送消息的千牛卫拱手行礼,将事情的始末告知李承乾。
“陛下说,殿下明日启程回长安,去李少师家中祭奠。”
“好,我明日尽早启程。”李承乾应声。
千牛卫将消息带到,也没在宅子里多停留,又马不停蹄的赶回翠微宫去了。
李承乾站在厅中叹息。
李复无言,只是默默的站在了李承乾的身边。
“老师他........很好。”
李承乾嘴巴嗫嚅着。
“李少师,八十五岁了。”李复回应道。
“是啊,也算高寿。”李承乾抬头看向院子外,抬眼看着湛蓝的天空。
“老师是个很正直的人,我从阿耶口中,听到不少关于老师的事情,有这样一位贤者做我的老师,我很庆幸.......
也庆幸,遇到王叔,王叔也做了我的老师。”
“李少师是个很好的老师,但是平日里,却多有古板,我尊敬他,但是对于他的古板,心里却一直不是很认同。”
“我心里更倾向于阿耶说的,不管是做太子,还是做皇帝,要懂得取舍,有时候,不可以存有不必要的正直和仁慈。”
“就像这次庄子上发生的事情,我们做的,是正直的吗?”
“这就与老师教导我的,相悖了。”
说到这里,李承乾看向李复。
“如果没有王叔的话,或许,我会跟东宫的老师们,有不少龃龉,虽然我会压在心里,表面上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是,恐怕心里不知道会有多憋屈吧。”李承乾缓缓说着。
李复的目光中透露出几分惊讶。
李承乾他.......什么都知道。
但是因为身份,地位,处境,他什么都不能说。
就算是说了,他仍旧是要被归于错误的一方。
而最大的罪魁祸首,是他的父亲。
这让他如何自处?
“那你现在呢?”李复问道:“心里,会觉得憋屈吗?东宫之中,你的阿耶为你选了好几个老师,让他们教导你。”
“在宫中的时候,你每天的课程都不算轻松,还要帮着你的阿耶处理奏章。”
“累吗?是否觉得不快乐?”
李承乾摇了摇头。
“课业繁重,处理奏章,会觉得累,这毕竟不是轻松的事情。”李承乾脸上露出淡然的笑容:“但是这也是我必须要做的,阿耶每天处置的事情,更重要,他比我更累。”
“至于学习,王叔,我想让大唐更多的百姓,能够生活的就像是庄子上的庄户一样。”
“能够在田间地头,看到他们的眼神是有光的,跟他们聊天的时候,能够感觉到,他们对往后的日子是有奔头的,对现在的日子过的是满意的。”
“离开长安,我住在王叔的庄子上,但是也经过了其他庄子,也见到了不同于庄子上庄户的百姓。”
“离着长安近,尚且有如此大的差距,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呢?”
“长安之外的百姓,他们又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我好像只有先学好了先生们教导的书籍上的知识,才能了解更多,才能去比对。”
“比对圣人道理,看看圣人说的,在百姓之间,是否真的能行得通。”
“若是行不通,圣人为何这般说,若是行得通,为何天下还有这么多纷纷扰扰。”
“圣人说的也不一定都对,在他们所处的哪个时代,都不一定行得通,更何况千百年后呢?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活法,圣人或许能算到一些东西,但是圣人算不尽人性。”李复说道:“人性多复杂啊,所以,往后即便是发现现实跟圣贤书有不同,也不必惊讶,毕竟,书是给人读的,不是给人照着用来生活的。”
“你能有这样的想法,我为你觉得高兴。”李复笑着拍了拍李承乾的肩膀:“等到将来你在外面见识到了更多的东西,察觉自己生活在长安,眼界与见识有多么的狭窄,那时候,你就是一个合格的太子储君了。”
“因为你不会高坐在宫殿之中,去处理那些见都没见过的事情,靠着别人的言论和自己的臆想去治理国家。”
“温室里的花朵,是经历不起狂风暴雨的。”
“虽然你只是在庄子上住着,但是你经历过了蝗灾,见证了着庄子上是如何一步一步的发展到今天这般模样的,你甚至看过了修河堤,修书院,修工坊的账本,在军营里进行了历练。”
“如此一来,往后地方上上奏到宫中的奏章,但凡涉及这些事,你心里就有了雏形,再处理的时候,就在这些基础上,加以改变,用以应对。”
“治理天下,实际上就是管理天下这本账,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
“容易的是,中原大地,历史悠久,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所有的事情都有参考。”
“不容易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何用好朝中的臣子。”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然胸中丘壑自成。”
李承乾目光中带着思索,认同点头。
“所以,心里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就不觉得有多累了,只是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多,不够好。”李承乾接话:“而且,这些,也都是我应该肩负起的责任。”
“身处东宫,权势,也只是最简单的东西。”
“老师走了,我应该换一身素净一些的衣裳。”
李承乾是太子,要去李纲家中,身上可不着白,只需换一身素衣,就足以表示敬重。
“去吧。”李复点头。
李承乾自己回院子里去了,李复也吩咐下去,不要让人去打扰他。
李纲担任李承乾的老师,有五年了。
李复叹息一声,也回了自己住的院子。
孩子们尚且在后院玩耍,李复让老赵去跟李恪他们说一声。
毕竟明天一大早,李承乾就要先回长安一趟,这事儿,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回到院子里,李韶在廊下轻晃着狸奴的摇篮,阳光透过竹帘落在廊下,少了几分炽热,多了几分温和。
李韶一身杏色的广袖襦裙,坐在摇篮边的竹椅上,一手晃着摇篮,一手捧着书本。
那书本上,赫然写着《千字文》。
“空谷传声,虚堂习听。
祸因恶积,福缘善庆。
尺璧非宝,寸阴是竞。
资父事君,曰严与敬。”
.......
李韶发间金雀钗的尾羽轻颤,随着她低头哄孩子的动作,在阳光里晃出碎金般的光。
李复放轻了脚步。
李韶还是听到了。
抬头间,鬓边一缕散发被风拂过唇畔。
还未开口,李复走到她身前,伸手替她抿了那缕发,顺势抽走她手中书卷。
“还不到一岁的孩童,你就给他读千字文了?夫人未免有些心急了。”
李韶脸上绽放出笑容。
“给孩子磨磨耳朵也是好的,总不能真的像他娘亲和舅舅那样,读书方面,一般般。”
“虽然希望将来狸奴是个文武全才,但是习武吃苦,自己经历过,心底多少还有些舍不得呢。”
“娘亲说,这叫慈母多败儿。”
李复噗嗤一笑。
“什么慈母多败儿,这还在摇篮里躺着呢,连阿耶阿娘都不会叫,你就考虑的这么长远了?”
翠竹搬来一个竹凳。
李复顺势在李韶身边坐下,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妻儿。
“方才翠微宫来人,是来跟高明说,他的老师,李纲,病逝了。”
“李少师?怎么会?”李韶惊讶了一瞬。
李纲的名声很响亮,即便是李韶,也听过这位大儒很多的事迹。
反应过来,李韶也尤为叹息。
“李少师,年岁也不小了。”
“八十五了,就算是病逝,也能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了。”李复解释着:“本身都是些小毛病,高明说,是今年他儿子去世,让他受了不小的打击。”
“唉,也难怪。”李韶应声。
“明日一早,高明就要出发回长安一趟,老师去世,他这个学生要去吊唁。”李复解释:“大概,吊唁完了,又会回到庄子上,这会儿大安宫中没有能主事的,我估摸着,高明回去,也是要代替二哥履行一部分职责的。”
“李纲毕竟曾做过三位太子的老师,不管是在朝堂上还是在民间,都有极高的声望,他高龄薨逝,皇家,怎么着也要表示表示。”
“高明他,没事吧?”李韶轻声问道。
李复摇了摇头。
“他心里有数。”李复解释着:“高明的心思,比咱们想象的,更加细腻,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好处是,凡事他能想的更多,想的更周到。”
“坏的,我担心他这样,心思过重。”
“但是这几年,高明在你的教导下,不是已经好多了吗?”李韶问道:“你若是怕朝中这么多纷纷扰扰,会对他产生不好的影响,那你就想想办法,让他经常到庄子上来走走转转,多接触接触开朗的同龄人,我听说,庄子上的孩子,好像都不知道高明的身份,这样,他们相处起来,也就没多大的压力了,而且高明跟着他们在附近转悠,也更能了解百姓们的生活。”
“虽说不比宫中,但是总觉得,外面的世界,是鲜活的,以前我在宅子里不能外出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李韶说着说着,也陷入到了回忆当中。
“人嘛,多出来走走转转,接触接触人气儿,是最好的,什么心思敏感细腻,多愁善感,在自然风光面前,都是虚的,哪怕是这会儿在外面找棵大树,在树底下睡一觉,再睁开眼,都是神清气爽。”
“我小时候,家里人请了德高望重的道长来,道长就是这样跟我说的。”
“天地有正气,万物有灵气,人也是万物之一,觉得自身灵气不够了,就出去借一点嘛。”
“不然你觉得,我干嘛带着狸奴时不时的在廊下吹吹暖风,晒晒太阳呢?”
李复有些讶然的看着自己的夫人。
“没想到,夫人还懂这些。”
李韶抿嘴一笑。
“久病成医。”
“不过夫君,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好好的,甚至比寻常人,更健康。”
李复点头。
是极是极。
不止是自家夫人,还有陆德明,初见陆德明的时候,老头蔫儿了吧唧的。
现在瞅着多精神。
对于李纲的去世,李复倒是没有多少感觉,他跟李纲没有交集,是否见过,也想不起来了。
应该是见过的,只是也没有特意交谈,也没有印象。
毕竟每年朝中举办什么宴会之类的,进宫这么多次,说不定哪次就擦肩而过了。
尤其是元日大朝会,太极宫那么多人,就算是同在宫中,就李复这个脑子,也不知道谁是谁。
因为也不会去特意打听。
次日天还没亮,李承乾就已经收拾妥当。
李复两口子在门口送行。
护卫们已经准备好了马车,马匹。
“此时出发,正好能赶上长安城开门,第一时间进城,让叔叔婶婶为我操心了。”李承乾有些愧疚地对着二人拱手。
“没什么,只是天还没亮,出了庄子上的路,要上心一些。”李韶叮嘱着:“长安城那边忙完了,就回来。”
“好。”李承乾点头应声。
李恪拉着李泰,李泰身边跟着李丽质。
李丽质睡的迷迷糊糊的,这会儿站着都打盹。
“兄长一路小心。”李恪拱了拱手。
“早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