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一件案子,或者是交给刑部,或者是交给大理寺,什么样的案子,需要同时两方共同参与进来,更别说,是刺杀太子这种几乎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罪名了。”孙伏伽斜睨了下属一眼:“大理寺虽然是专门负责刑狱案件审理,与刑部,有一些重合的职能。”
“但是咱们的脑袋,不能只放在刑狱案件上,多想一想。”
“不然在这朝堂上,可难待啊。”
“实际上,你我是一类人,所以本官愿意拉你一把,自己不要犯糊涂。”
“这件事,你回去自己仔细去想想吧,想明白了,再来找我说说。”孙伏伽微微一笑。
世家渗透刑部大理寺?
那他还就要在大理寺里,开辟出一方净土天地。
陛下是明君,自己受陛下提拔重用之恩,但凡是对朝廷有好处的,自然要做,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朝中“一家独大”。
大理寺的官员听过孙伏伽的话之后,恭恭敬敬的对着孙伏伽拱手行了一礼。
这件事,大理寺实际上也是一头雾水,这案子,说是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审理,但是事情根本就没有转到长安城。
一直都是孙伏伽和崔仁师两人在庄子上忙活,至于忙活了什么,刑部知不知道且不说,大理寺这边,一头雾水。
事情发生在泾阳县,而孙少卿又没有从大理寺调拨人手........
孙伏伽防着崔仁师,防着刑部,也防着大理寺自家。
毕竟,大理寺里,也并非都是铁桶一个。
他不敢坏了陛下的事。
这件事做了,也不妨碍陛下成为一个明君,只要是对朝廷有利,对国家有利,对百姓有利,做了又如何?
真以为,刑场的事情交给刑部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百骑司,已经不是以前的百骑司了。
残阳如血,刑场恢复平静,热闹散场,周围等着沾人血回去沾麻饼治痨病的人,连点血水都没沾上。
崔仁师是亲自盯着刑部的皂吏清理的现场,周围巡城的金吾卫见崔仁师在此,也着重注意了这周围,不曾让寻常百姓进场,生怕出点什么意外。
夜色漫过坊墙时,巡城的金吾卫照常走过刑场,青石板泛着湿润的冷光,仿佛那些滚烫的血从来不曾存在过,唯余沟渠深处,几缕淡红的血丝悄无声息。
城外乱葬岗,残月被云翳悄然遮挡,野狗在荒丘间拖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乱葬岗的腐臭气息令人作呕,引得成团绿蝇在尸堆上嗡嗡盘桓。
隐约间有人影绰约,手里提着灯笼,灯笼上还蒙着一层灰布。
悄然间来到乱葬岗尸体聚集的地方。
这里的杂草生长的格外的旺盛,树叶翠绿,在残月的照耀下闪着诡异的光芒,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蹑手蹑脚的来到这边,提着灯笼仔细的辨认着。
今夜月色并不算明亮,手里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芒,也仅仅只够照亮眼前这一点地方,想要找寻什么,就只能一点一点的摸索着前行。
百骑司的暗桩藏在枝繁叶茂的树上,借着树叶遮挡着自己的身躯,一直注视着那五具尸体所在的地方。
“尸体既然是今日送到这里来的,那上头必然沾染着新鲜的石灰,就这般找寻吧。”其中一个听上去年岁不小的男子说道。
旁边提着灯笼的妇人点了点头。
“要快,要是找不到,咱们就得赶紧走了。”男子说道:“咱们到这边,本就是瞒着主家来的,天亮之前,不管找不找得到,咱们都要马上离开长安城。”
“好。”妇人回应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哭腔。
她提着灯笼的手,都在颤抖。
“快些找。”
男人的声音催促着。
三个人影在乱葬岗上晃动起来。
脚下时不时的就能踩到皑皑白骨。
这乱葬岗,丢过来的,都不是什么良家子。
城里的乞丐,因为犯错被大户人家打死的小厮丫鬟,或是其他仆从。
便从来没有普通百姓。
但凡普通百姓,谁家有去世的,就算是再穷,也都会裹个席子,正儿八经的挖坑下葬。
只有乱葬岗的这些人,从来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
而身为仆从,他们的命,也并不值钱,在主家眼里,死了就死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甚至不如一头牛,几匹绢布。
五具尸体是丢在一起的,今日下午刚刚送到乱葬岗,比起乱葬岗里其他的,即便是在黑夜里,多少也是有些扎眼的。
“当家的.......”妇人压低声音惊呼一声,她喉头滚着呜咽。
男人赶忙提着灯笼来到妇人身边。
顺着妇人颤抖的手指着的方向,发现了一具让他们无比熟悉的无头尸体。
“儿.......”
尸体的手腕上,还系着她亲手编的五色绳,丝线早已经被血浸成黑褐色,缠着几根蛆虫。
“拿着。”男人将灯笼交给自己的妻子,从背后的包袱里拿出长长的麻布。
他们两口子就算是离开长安,在此之前,也要将自己儿子的尸体找回来,安置好,才能安心离开。
否则这件事就会像是一根刺一样,扎在他们两口子心里,往后余生,都不得安宁。
麻布裹着尸体,血液浸染过麻布,两口子泪水挂满脸颊,但是手上的动作依旧不能停下。
一定要抓紧时间。
迟则生变。
眼眶中泪水不断往外掉,喉头间酸水翻涌,耳中听的全是夜枭凄厉的啸声。
蹲在树杈中央的百骑司暗装眯着眼睛,看着下方乱葬岗上两口子打包他们儿子的尸体,眼睛眯起。
就算是发现了人,也不得打草惊蛇。
不然,这两口子,可是活不了的。
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还要出手保护这两口子呢。
虽是夜晚,但是郑家的大宅当中,依旧有灯火燃着。
小厅中,管家脸上的表情,在烛火中明灭不定。
“你说什么?那老两口子,不见了?”
“是,他们,偷偷的出了宅子........”
“废物!”管家大怒,但还是压低了声音。
“不是让你们好好盯着他们吗?怎么还能给看丢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告诉我,人不见了?赶紧出去找!”管家指着外面,让人赶紧出去。
“但是,宅子里都已经找遍了,他们应该是已经出去了,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我告诉你,找不这两口子,咱们都没有好下场!给我去找,想方设法的找!”管家低声嘶吼着:“城里,城外,对了。他们儿子今天死的,尸体被刑部的人扔去了乱葬岗,你们去给我到乱葬岗找。”
“记住,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们。”
“找到之后........”
管家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原本还想着留他们一命,给点钱,打发他们离开长安,算是给他们的恩典了。
没想到,他们这么不识趣,千叮咛万嘱咐,要避开这段时间的风头。
竟然还敢在这个时候,去寻他们的儿子。
既然自己找死,就不要怪他手下不留情了。
给过他们机会,但是他们不珍惜。
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连累到主家,不能连累这宅子里的人。
所以,就只能将他们清理掉了。
“但是现在已经响过净街鼓了,城门已经关了,咱们的人........”
“从西边侧门出去,那里有咱们的人,可以偷偷放你们出城,但是记住了,千万不要声张,出城将事情办好之后,你们就先离开长安,避避风头。”管家说道:“记住,千万不能被人发现。”
管家心里琢磨着,那两口子,是断然不能留了。
若是听话还好说,结果现在也看见了,他们不听话。
不听话的,留着就是个祸害。
“天亮之前,将一切事情处理好,然后,你们就到荥阳去,没有我的书信,你们不要露面,知道吗?”管家说道。
这次,郑家要派死士出去了。
这件事,不能继续再闹腾下去了。
越是不干脆利落,就越是容易留下把柄。
“是。”
等到人走之后,管家叹息一声。
虽说也可怜那老两口,但是为了这一大家子,就只能牺牲他们一家了。
黑夜里,乱葬岗老两口找到了儿子的尸体,用麻布裹着,包袱里还有儿子的头颅,就算是带出去下葬,也要先用针线,将儿子的头颅和身体缝到一起去。
不然,到了地下,身体残缺,不入轮回。
“走吧。”男人的声音沉闷,心里再痛,也要强忍着,要将儿子带走,好好安葬。
妇人的眼泪早就已经流干了,肿胀着双眼,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护着包袱。
男人则是背着死去的儿子,老两口一步一步,步履蹒跚的走出乱葬岗。
待他们走远,树上的两名百骑司的人相视一眼,打了个手势,其中一人从树上下来,身影隐没在黑夜之中,跟随着老两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约莫有半个时辰后,长安往乱葬岗的方向,传来了马蹄声。
树上的百骑司隐约感受到了微不可察的震动。
马蹄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尤为明显。
不多时,几人骑马,手里擎着火把,就到了乱葬岗附近。
“在附近仔细搜索,把人找出来。”
为首的人吩咐着。
“是。”
众人应和了一声之后,便骑着马朝着这边过来。
树上的百骑司尽力的隐藏着自己的身影。
果然,留下来是没错的。
不过,看这帮人行动干脆利落,目露凶光。
这可不是大户人家的普通仆从了。
这是死士。
必然是来杀人灭口的。
骑马而来的死士在乱葬岗搜寻良久,却是未曾见到活人。
“难道已经跑了?”
“但是白天处斩的尸体,少了一具。”
“果然,那两口子背着尸体,跑不远,继续追!”
为首的人下令之后,几名死士骑着马,沿着小路,追了出去。
树上的百骑司赶忙下来,他要想办法追上这些人,甚至,还要调拨人手过来。
等到几名死士离开之后,乱葬岗传出了几声尖锐的夜枭鸣叫的声音。
离着乱葬岗三里地之外的破庙中。
油灯昏黄,老郑头颤颤巍巍的为儿子清理着尸身。
而妇人刘氏则是强压着心里的悲伤,在穿针引线,要将儿子的身体和脑袋缝到一起。
“儿啊,莫要怪爹娘手奔。”老郑头声音颤抖,饶是身为男人,身心坚定许多,见到自己儿子的惨状,也不由得再次落泪。
油灯下,刘氏开始为儿子缝合,断颈处密密麻麻的的针脚。
一边缝,一边抹眼泪。
老郑头则拿下腰间挂着的酒囊,倒出混着朱砂的糯米酒擦拭尸身。
天亮之前,他们要逃命,是断然不能带着儿子的尸身上路的。
这破庙,就当做是儿子的安身之地吧。
既然无法为儿子安葬,就只能一把火,全都送走了。
为儿子擦拭好尸身之后,老郑头开始在庙里寻找可燃之物,堆放在一起。
“我的儿啊.......”
刘氏抱着自己的儿子,嚎啕大哭。
离开了长安城,这才敢不压抑着自己的嗓子,尽情的痛哭出来。
哭声凄厉,令人伤心。
“老婆子,动作要快一些了。”老郑头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
“老头子,咱们带着儿子上路吧,找个车,拉着他走,前面找个镇子,置办一口棺材。”
“就让他留在这里,我心里,疼啊!”
刘氏一边说着,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
“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刘氏边哭边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又何尝不是我的骨肉,我也不忍心。”
老郑头颤颤巍巍说道:“咱们两口子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若是如此,你我,都活不了啊。”
“私自出城,寻找儿子的,主君知道了,是不会放过咱们的。”
“咱们为主家做事这么多年,勤勤恳恳.......”
老郑头摇了摇头。
“这件事,闹的太大了,罪名太大了,谁都担不起啊。”
“走吧。”
老郑头心里也十分无奈。
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怨。
怨恨主家?是主家让儿子去做这些事的。
怨恨陛下?
儿子在泾阳县做的事情,牵扯了太子,陛下震怒。
心里的怨恨,无法发泄,这才是更令人憋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