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藤原春正襟危坐,口气却如叙家常一般,道出事情原委。
原来,他的祖父藤原狐,跟随先皇平定叛乱时,积攒下巨额财富,藏在大山深处的某个山洞里。
藤原狐许诺,胜利之日,派人来取宝藏,将财富的一半赏给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众将士自是惊喜万分,纷纷写家书,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知家人,同亲属分享。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本是良善之举,偏偏天不遂人愿,平定最后一场叛乱时,藤原狐全军覆没,几千将士,只有他侥幸生存下来。
死者的家属,认为这是一个阴谋,藤原狐后悔瓜分财富,设计坑杀部下,让他们白白去送死,要不,怎么恰巧就只有他一人存活呢?
擒贼先擒王,却唯独王活着,这不是天大的讽刺吗?
谣言四起。
一说藤原狐变节投敌,用宝藏换取敌方支持,欲与天皇争锋天下;一说他借刀杀人,残害属下,想独吞宝藏。
总而言之,都是宝藏惹的祸。
家属告御状,内容有鼻子有眼的,先皇差一点都信了。
只因缺少证据,无法治罪,先皇便从轻发落,仅下旨申饬了一番。
藤原狐一腔热血,忠君报国,却落得个朝野上下人人戳脊梁骨的下场。
他无颜面对父老乡亲和战死沙场的兄弟们,被先皇申饬后,离家出走,再也不见踪影。
至今,是死是活,杳无音信。
“家父临终前,说他始终在寻找祖父未果。”藤原春沉声道,“他的遗愿,便是由我接力,继续找人的下落。公子,可有办法?”
“不确定。”赵楠摇头。“找物易,寻人难。人是流动的,会跟随环境的变化而改变轨迹。好比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昨日还在萨州宅邸,今日便被押送到了京都,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说完,只顾品茶。
“你……言之有理。难怪当年父王撒出几路兵马,常年寻访,总是无功而返。”藤原春一脸失落,低头看着茶盏。
“公子!”管家打趣道,“我的印象中,这天下还没有能难住你的事情,即便做刀下鬼,也不能折了你的一世英名。”
藤原春闻言,仰起头,直了直身子。
“万事万物,皆有迹可循。”赵楠微笑,朝藤原春一拱手,“为了我的一世英名,不说出个子丑寅卯,好像管家还不大乐意。只是,若有言语莽撞之处,还请包涵。”
“公子但讲无妨!”藤原春颔首。
“其一,老爷子负气而走,思想重,会导致精神不正常,患上神经病,那反而好找,撒开网,一找一个准,毕竟一个村,一个町,甚至一个市,也没几例,年岁大的神经病,更是凤毛麟角。”
“思路果然新颖,旁见侧出。”藤原春点头,吩咐女官道,“拿纸笔详细记录。”
“其二,人老体衰,含恨而亡。若曝尸荒野,几路寻访人马,或是当地的武士团,官府,早已层层上报。死不见尸,无非是自己提前掘好坟墓,静静等待死亡。”
“胡说。”柳村一郎指手画脚惯了,憋了几憋,逮住了漏洞,终于按捺不住,插嘴道,“老爷子独自一人在大山深处,被狗拖狼拽了;或者跳海而亡,王八吞了,都有可能,为何非得是自掘坟墓呢?太荒唐了。”
寇准,管家,野心狼子忍不住大笑,赵楠也憋得很辛苦,天下还真有诅咒自己老祖宗不得好死的人。
“你个逆子,住嘴!”藤原春大怒。
“有句话,叫落叶归根。”赵楠强忍笑意,“军人的根,在牺牲了的兄弟身边,在童年生活过的故乡,只要这两处寻访即可。绝不会出现在深山大海里。用鲜血凝成的友谊,只有征战沙场的勇士懂。”
赵楠连打带敲,嘲讽柳村一郎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沙场特有的情感。
“其三,老爷子仍活蹦乱跳,隐姓埋名,不想让你们找到他,那,就别再找了,即便祖孙相见,或入僧入道,恐早已遁入空门,物是人非。”
“妙!喝茶,喝茶!”藤原春鼓掌,顿起爱才之心,思忖人才难得,日后若能辅佐柳村一郎,何愁大业不成?想到此,看赵楠的眼神更为炽烈。
赵楠心里盘算,这天皇的旨意也该到了,他们一团和气,那我千里迢迢赶来,就图披枷带锁,喝一盏抹茶?
既然圣旨未到,那就边聊边等,老规矩,下面是栽刺时间。
“大将军。”赵楠风轻云淡,放下茶盏,“依你之言,宝藏一事,疑点甚多值得商榷。”
“来人,续茶!”藤原春收获颇多,兴致盎然,“老夫洗耳恭听。”
“其一,宝藏的存在,令人生疑。将军试想,天皇平叛的年代,兵荒马乱,战事吃紧,粮草马匹,刀枪甲胄,军饷抚恤,哪一项不得大把花钱?战争是烧钱猛兽,老爷子却独拥宝藏一座,还唯恐天下人不知,让将士写家书告知亲属,整得沸沸扬扬。天皇对宝藏之事,也不闻不问,他就不怕老爷子收买人心另立山头吗?这林林总总,太诡异了,经不起推敲啊!”
藤原春默默点头不语。
“其二,全军覆没,敌人究竟是谁?最后一战,叛乱者气数已尽,朝廷必定处于绝对优势,对其残部穷追猛打。能围歼老爷子几千人的队伍,且无一生还,残部绝没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否则,也不会叫最后一战。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人背后捅刀子。自家兄弟在面前,突然发难,老爷子的人马丝毫没有防备,全军覆没。这也是盛传老爷子投敌的一个原因。”
“凶手没有想到,老爷子既然没有死,命大活了下来。”藤原春心情沉重。
“不是命大,而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老爷子的命。否则,也不会费力抛出宝藏这个环节。宝藏,是他们精心策划的釜底抽薪之计。意在老爷子的部下全军覆没后,引烈属的怒火向他燃烧,给他泼污水,让他人设崩塌,名誉扫地,防止他东山再起。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把拥戴追随老爷子的人赶尽杀绝,吃掉老爷子的势力,让他成为孤家寡人一个,逼他远离权力中心。”
一番分析,敌人呼之欲出。
忌惮藤原狐的势力,又不能杀他,这与当年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如出一辙。
“因此,祖父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部下被人屠杀殆尽,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是他不能说,不敢说啊!为不累及子孙,不得不只身出走。”藤原春泪光闪闪。
“来人,传大老藤原秋到幕府。有要事相商。”
“公子,”管家斜视着藤原春,得意道,“我就说嘛,这天下没有你搞不定的事情。不过,这阴谋让我听的脊梁发寒,今天算开眼了,这弹丸之地,也处处是陷阱,空气中都弥漫着诡计!”
“什么样的土壤,长什么样的庄稼。”寇准挨了打,含怒道,“这暗无天日,魑魅魍魉横行之地,必遭天谴。”
寇准指桑骂槐,藤原春岂能听不出来?他现在的心思,全都在赵楠身上,火气隐忍不发。
柳村一郎气得火上火下,愣是没敢再插嘴。
“凡事,只要存在,就有它的合理性。”赵楠沉声道,“功高震主,让君王封无所封,赏无可赏,只能赐死!”
“精辟。”藤原春大为折服,他有意试探赵楠对倭国形势的见解,摸一摸后者了解朝廷的深浅,“公子,天皇与幕府的关系,你可知情?”
“略知一二。”赵楠知其深意,反正圣旨未到,就大谈特谈。
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天皇通过与地方豪强维系霸权,来形成整体势力的稳定。
久而久之,地方势力的实力上升,强大后,他们便不想受制于天皇,闹独立,不按时上贡,不朝觐天皇。
这股势力更加强大的时候,便开始选择控制天皇,来达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
三国时期的曹操就是这么干的。
这个势力就是日后的幕府。
花山天皇执政后,照葫芦画瓢,照搬汉唐律令,接二连三地发布了一系列法令,如《庄园令》《弓箭兵仗禁止令》《钱货强制流通令》等。
他想施展拳脚,有一番作为,首先面对的,就是肃清敌对势力,幕府首当其冲。
曾经有一个朝代,叫大清,他们也是力求维新变法,想摆脱军阀的控制,激发了血案。
花山天皇还真是大清的翻版,几乎一模一样。
藤原春听的呆了,这小子是人是鬼?还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原本只是想探一下他的见地,这下倒好,“比我知道的,何止多千倍万倍。”
尴尬。
“禀大将军,”一女官报,“大老到了,在门外侯见。”
“宣。”
藤原秋进门,看见大哥同身穿囚服的人在一起品茗,谈笑风生,心想,“祸事了,虽早有赴死的心理准备,不想来得如此之快,终究还是躲不过。看来,想东山再起,报仇雪恨,也只能靠石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