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叶黎安对红芷依赖惯了。红芷就像她的影子,随时随地,只要喊一声红芷就会出现。她不敢想象没有红芷陪伴的日子。
竹安走了,红芷也走了。
她怎么办?
叶黎安伤心又恐惧,后悔:为什么一定要捉拿小蝶?先装作不知道不行吗?
她难过地呜呜痛哭,不知过了多久,有宫女的声音响起:“娘娘别太难过了。身体要紧。”
叶黎安睁开眼来,看到一位宫女站在自己身边,问道:“你是谁?”
“奴婢是永宁宫主殿的二等宫女。如今小蝶不在了,就由奴婢接手伺候娘娘。不过既然红芷姑姑也不再了,那就由奴婢当永宁宫的宫令吧。”
她手脚麻利地将叶黎安安置到座位上,利索下令收拾起屋内的残局和尸体来。
叶黎安有些错愕:为什么她自己就任命了自己为宫令?谁给她的权力?为什么她们都听她的?……
无数个疑问旋转在脑中,只觉得晕头转向。
那宫女指挥结束,抽空回头看着叶黎安问道:“娘娘,奴婢想问,小蝶的回答哪里不妥,让您看出了破绽?”
叶黎安下意识的答道:“灵儿她心性坚定,绝不会忧郁至殉夫。而且,她向来严谨持重,我都从来没见过她云淡风轻的模样。”
“原来如此。”那宫女点点头道:“我就说言多必失。这蠢货还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可不就被看出来了吗?”
叶黎安惊异的眼神看过来,那宫女毫不避讳地迎视,说道:“娘娘!奴婢等是皇上特意为您调来伺候您的。日后必定鞍前马后,将娘娘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但也请娘娘安生些,别难为奴婢,让奴婢们不好做。奴婢名为小蛾,飞蛾的蛾。有何事,叫奴婢就行。”
一番话说完,她自顾自地上前指挥起人来。
很快,殿内收拾完毕,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叶黎安还保持着刚刚的坐姿,在烘的似六月天的大殿中身子微微轻颤,细细一看身上汗毛全都竖起,脸上如见了鬼般惨白如纸。
到了晚膳时间,小蛾带着侍女们进来摆下杯盘。看菜色和数量跟之前并无二致,但叶黎安早就没了胃口。
“你们想做什么?”
“奴婢不想做什么。陛下有令,让奴等好好伺候太后。只要太后安分守己,太后必定安然无恙。”
“你们还有多少人?”
“多少人?”小蛾觉得有些好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永宁宫上下都是陛下的。”
叶黎安震惊地抬头,看到小蛾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但她已经失去了继续追问的勇气。
“奴等是几年前被安排到坤宁宫的,当时坤宁宫宫女大量出宫,缺少人手,陛下就派了奴婢四个过来伺候娘娘。”
“四个?那其他人呢?”
“对啊。小蝶、奴婢。还有,小蜂和小蚊。至于永宁宫其他奴婢,都是内务府派来的,明着暗着收下来就行了。之前还有几个固执的,不是都被调走了吗?往后更不会有任何麻烦。”
有两个宫女上前跪拜见礼。她们行事稳妥,但叶黎安能感受得到。这几个人对她并没有对主子的尊重。
“小蝶既是你们的人,刚刚为什么不帮忙?”
“那个蠢货!心比天高,胃口不小。跟她搅和在一起迟早被她连累死。而且,一个红芷罢了,她本不需要我们帮忙。怪就怪她轻易轻敌,又将那容貌看得紧。她不死谁死?再说了,她不死,这位置怎么可能是奴婢的呢?”
口气随意到如跟好友闲话家常。
叶黎安脸色又白了白。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年轻的姑娘竟然这么心狠,对生命如此无所谓。
沉默了好一会儿,叶黎安大着胆子说道:“本宫向来对下和善。你们既然都已经来了几年,那也该知道我——本宫是什么样的主子。南木铮心狠手辣,亲兄弟都能杀害,你们更是前途未卜。何不弃暗投明跟着我?”
叶黎安说这一席话时,用尽了勇气。但还是声音颤抖,毫无气势。
小蛾忍不住笑出声来。小蜂和小蚊微微拉扯了下嘴角,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小蛾给太后布了一道菜,笑道:“太后娘娘是好。人善事儿少,对下人尤其好,是最好最好的主子。可惜啊————奴婢想问您,娘娘有什么呢?”
小蛾等了等,看叶黎安不动筷子也不说话,于是继续说道:“娘娘一护不住我等的性命,二不能赐予富贵荣华。跟着您还时刻都有杀身之祸。如果是您,您会跟着这样的主子吗?”
叶黎安喉头哽动了一下,没能说出话来。
“娘娘别想太多了。也不必害怕。奴等受陛下之命伺候您,就一定会将您伺候的妥妥当当,不会乱了分寸。您以前过什么日子,以后还过什么日子。除非陛下有令,奴婢们还是奴婢,不敢随意对娘娘不敬。”
小蛾看太后着实害怕,安抚道:“别想那么多了。娘娘,吃些东西吧。”
然后她们三个伺候着太后吃了点东西,扶着她出去散步。
叶黎安其实不想吃,也不想出来散步。但她感觉自己受制于人,她们提议什么便都随着她们的意思做了。
直到半个月后,才搞清楚状况,稍稍恢复了常态。从此,叶黎安便活在这样一个无形的牢笼中。
出不出永宁宫到无所谓,叶黎安本就不是喜欢乱跑的。只是不能知道外面的消息,几乎与世界隔绝,实在难受。从此她与那几个太妃更加亲近,主动去寻她们的时候越来越多。
可是,十次有六七次见不到那些太妃。每次问都是太妃们去给太后请安去了。
起先她还疑惑:太后不是我吗?没来给我请安啊。
后来才明白,皇宫上下口中尊称的太后指的是皇帝的生母文氏。而她这个太后,则被称为“皇太后”或者“何太后”。文太后更是直接将她称作“何氏”,私下里更是什么“贱人”之类的恶称不断。
叶黎安心中戚戚:若是没听他们说起,她都要忘了自己姓“何”。也不知何家到了岭南没有。
果然不似真正的亲人。跟叶家人,即使是死了也有着千丝万缕斩不断的情意;跟何家人,他们之间的共同利益和起纽带作用的那两个人死去之后便形同陌路。无论是何家人对她还是她对何家人,互相默契地没有再牵扯。
皇宫,最热闹的地方当属永安宫,最冷清的地方便是永宁宫了。人人看得清楚,哪位太后得势,跟着哪位有前途,自然都跑去巴结。
文氏也是喜欢热闹受奉承的。每天轮着番儿的,叫太妃、皇帝的后妃们、甚至宫外的家人和命妇们,去永安宫请安。她本想让叶黎安也来永安宫给她请安,或者自己去永宁宫多加羞辱,却被皇帝不知用什么办法劝住了。于是,文太后乐此不疲的在众人的围绕和恭维中,欢喜了一年又一年。
而叶黎安也在孤寂到堪比冷宫的永宁宫过了一日又一日。
这些年,人人都看出皇帝母子对何太后的芥蒂、仇恨和何太后的无依无靠。连永宁宫中的太妃们也都避着她,唯恐被连累。只有碧清,怀念旧人旧事时偶尔来看看她。但她也有两个儿子需要看皇帝的脸色,不敢来的太勤了,一两个月见一次面也算频繁。
以前的叶黎安喜静,可以一整年不出坤宁宫的大门。她想那是因为拥有红芷竹安小莲这些好朋友。
现在的叶黎安日日望着不能迈出的宫门,盼望着有个人能来拯救自己,有个人能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和痛苦。
她就在这样的孤寂中越发地思念逝去的丈夫儿子和南木府那一众儿媳孙儿们,郁郁寡欢地日日熬着,数着日子等待上天神山的日子。
叶黎安听说过关于何太后的事迹中,何太后只有去天神山的时候才得以出永宁宫。她在盼着熬着。
至于对南木铮母子的恨意,不知是时间冲淡了些,还是因为知道他们的下场让她痛快了些。反正不怎么挂着心了。
她只想着结束这一生,快点进入下个轮回。下次,她一定要救昊儿、与南木笙好好的告别、拯救南木府。只要这三点她能做完,这辈子受什么苦都值得。
她怀揣着这样的希望,也算坚强平静。
而小蛾这些侍女果然如她们说的一样,将她照顾得丝毫不错。听到有宫女内官诋毁嘲笑永宁宫或者何太后,她们也会出言教训。
这一年年过下来,叶黎安自己反正是看不出她们是谁的人了。她觉得小蛾她们对她也挺好。只是小蛾呆了一年也走了,不知去了哪里,走前来告别,像一对真正的主仆一般。然后是小蚊任了宫令,两年后也告别离去。后来便是小蜂伺候。
看她们离去时一个个喜气洋洋的样子,应是高升了或者去了想去的地方吧。
叶黎安诚心祝福她们以后的人生顺遂平安。毕竟她们对她也算很好。这么多年,聊天玩闹端茶倒水陪着她的只有她们了。
某一日,小蜂面带喜色神秘道:“娘娘!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叶黎安意兴阑珊,但尽力配合道:“哦?什么好消息啊?”
“娘娘不是一直想出去吗?刚刚有宫女来传,娘娘可以去天神山了。天神山上风景宜人又凉爽,最是适合夏日去。也不知道去几日,咱们把秋季的衣物也拿上吧。”
叶黎安惊喜间弹起来,紧紧抓住小蜂的手叫道:“真的?你没有骗我?真的可以去了吗?”
小蜂也欢喜,回道:“真的真的。明日便启程。”
“终于到了。终于等到了。”叶黎安狂喜,哈哈大笑道:“小蜂!不仅要拿秋天的衣服。连冬天的,春天的,夏天的都拿上。把衣服————所有东西都拿上。”
小蜂奇怪道:“娘娘!不用吧?入秋了,都城也凉快了。到时候您就该回来了。”
“不!不!”叶黎安欢喜的摇头道:“你不懂!你不知道。你就按我说的准备去吧。”
小蜂将此事禀报了王司宫,王司宫不置可否。小蜂真的如叶黎安说的那样将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但等到临出门的时候,来接太后的仪仗,领头的却给小蜂转达了王司宫的命令。小蜂一听,有些不舍,但还是点点头,转头找到叶黎安。
叶黎安看小蜂还站在原地,她的包裹都没搬上车,于是催促她。
小蜂跪下磕头,等站起来的时候叶黎安懂了:小蜂也要离开自己了。
叶黎安欢喜的心情一窒,内心很是不舍。她站在高高的马车上扫视一圈,发现永宁宫的宫女们都齐齐整整的站在院子里没动步。
那,这样一来在天神山上我就自己一个人了。
小蜂看出她的忧虑,过来安慰道:“娘娘放心。陛下不会亏待了您的。该有的都会有,不会做的比奴婢差。”
叶黎安点点头。
小蜂也点点头,将她引进马车。
叶黎安撩起帘子看向永宁宫宫门,永宁宫的宫女们自成几列,跪下磕头,正在拜别。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恋恋不舍,只有最平淡的道别。
宫女们知道,此生再难见到何太后,此生也再难遇到另一个何太后。她们作别的是往昔过于轻松的生活。
叶黎安眼眶有些湿润,小蜂行了礼抬头看过来,微微笑着挥挥手。宫女们的身影越来越远,叶黎安有些看不清她们的眉眼了。她放下帘子,心中不知什么滋味,欢喜忧愁、憧憬不舍,互相交织。总归另一段旅程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