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黎安父亲叶宏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知识分子,那时候恢复高考没几年,上大学还是新鲜事。他上大学时家里已经有媒人陆续登门说亲,叶宏父母推脱念书要紧、前途不明之类的都给拒绝了。
原来是叶宏爷爷叶大奎给孩子定了亲,等叶宏爷爷三番四次上前线九死一生回来发现叶宏父亲叶振纲早已定亲就差过门了。于是给战友写了信定了孙子辈的娃娃亲。
叶大奎去世前留了话,一定要找到战友,若战友家有女孩就按约定完婚,若只有男孩就拜了把子继续定下一辈的亲。战友在战场上救了他两次命,若是没有他拼死把他从交火前线背回来就没有叶家这一脉了。
叶振刚在父亲在时执拗地觉得救命之恩,怎么就能用联姻还了?人家大城市的人看不看得上叶家还说不准呢。
等叶大奎死了,叶振刚也老了,看着已经是长成的叶宏,慢慢想起这一前事,最终决定信守承诺,去看一看,做个了断,不管对家愿不愿意都算遵了父亲遗嘱,也不至于叶家失了信,让父亲九泉下难安。
于是在叶宏上大学这一年,叶振刚坐了火车,从东北远赴上海寻找那位世伯。那位世伯虽还健康,但家小屋陋,子女众多,在战场上拼回来的功绩被成份问题消磨掉不少,也就搏了个芝麻小官和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现如今一大家子十几口人挤在一起,狼多肉少,子女妯娌间成天的龃龉口角,一家人过得个一塌糊涂。
世伯看到叶振刚老泪纵横,哭死去的叶大奎,也哭自己晚年境况。听了叶振刚来意,十分犹豫,世伯虽十分愿意结这个亲,但他知道子孙德行,万不会去那穷乡僻壤受苦的。等他回招待所休息时,老爷子说了叶家意思,结果一屋子人又吵吵嚷嚷,指桑骂槐,都要别家人去了让出地方,后来不知吵到哪里去了。
老爷子烦不胜烦,心里念着故去的夫人,叹她比自己命好。此时,老三家的二女儿找到爷爷,站在他身边揪着衣角半天不说话。老爷子看着她低垂的头和红红的脸,哪会不知她来意,就拿出了叶振刚留下的叶宏照片给她看,问她满意不满意。才十七岁的小姑娘立时羞得脖子耳根都红了。
老爷子看着眉眼像故去夫人的孙女,回忆半天也想不起她孩童时代的一两件事。老爷子为把此事敲定,又把四个儿子和儿媳都叫来,说要定老三家的二女儿给叶家。大家都愣了一下,一瞬间想不起他说的是谁,连老三夫妇都怔了会儿。
“那谁洗衣服做饭看孩子?”老三媳妇抢先喊道。家里男孩子都要上学是不能做家务的,女孩子该出嫁的出嫁,小的还很小,就指着这个姑娘指使呢。
又一顿吵吵嚷嚷争闹不休。后来,老爷子气的把拐杖一跺,喊道:“就这么定了。”
倒是都不敢说什么了。但是大家又打起了主意:这才是订婚,按叶家意思还要等到自家孩子学成工作才成亲带人走。这可不成,那得等到啥时候,若是定了亲又以后退亲了,女孩家也不好议亲,地方远,时间再拖久了,都说不准的事儿,到时候家里多口人不说,现在家里还等着用钱呢,就得现在把订亲结亲一起办了。而且订亲结亲礼金一子儿不能少,排面还不能少了。
老爷子气归气,但也拗不过,于是跟叶振刚厚着脸皮说了,结果叶振刚看了姑娘面相和八字,略一思索便一口答应。排面不少,礼金也不少,就这样叶黎安母亲只看了眼照片就办了喜事,提了个小黑皮箱跟着公公北上寻夫。
上火车前,父母教导她,东北那地方贫苦,日子过不下去了心里也不必怨恨爹娘,要记得这都是你自己选的路。
但看着叶振刚虽说是东拼西凑,但在半月之内就凑齐了彩礼,置办了体面的酒席,又留了一线希望,老三媳妇开起了婚前培训:去了要拿捏丈夫,最好把家里的钱拿住,这边弟弟妹妹都要用钱,女儿家就算嫁人了也是一家人,要时刻想着娘家,不能一嫁人就忘了这十几年吃的是哪家的饭。
叶黎安母亲点点头,感觉到眼里的那两滴不舍一点点转凉。
坐在火车上颠簸时,叶振刚请小姑娘吃橘子,她嗫嚅着不敢拿。叶振刚是个兵营里的武夫,说话做事直来直往,此刻对相处了小半月的亲家看得清楚,对门这亲事也不是太满意,只是碍着老人家温和的脸说不出反悔的话才让事情这样了。他担心回去后叶宏不定怎么闹呢。
于是,看着小姑娘扭扭捏捏的样子就皱了眉头说:“这孩子,该吃就吃,干嘛这么小家子气?咱家不像你家,没那么多规矩。”
小姑娘微微抬头迅速瞟了一眼这位大嗓门的公公,又低下头眨了眨眼,用尽勇气小声说道:“我不爱吃橘子。”缓缓又说:“我家爷爷伯叔父兄都是读书人,家里伯母婶娘也都是体面人,只是房小人多,一家人过着吵了些,但也热闹。”小姑娘终究没拿那个橘子。而且,这一生没在公公面前吃过橘子。
叶振刚看着小姑娘红红的脸,脸上露出欣赏之色,不再说话。
到了地方,要自由恋爱的叶宏果然把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小姑娘没哭没闹没委屈,只跟着叶振刚媳妇做饭洗衣,又在叶振刚安排下上了学读了高中和大专,做了一名老师。
直到三年后,要自由恋爱的叶宏兜兜转转也挥不去那个身影时,小姑娘还安安稳稳地该做啥做啥,根本不拿她当一回事。叶宏腆着脸追了一年,小姑娘才拿了一块儿方帕包好的手表放在他手里,说这是她爷爷给孙女婿的。
叶宏父母高兴,叶宏也高兴,第二天上午就去领了结婚证,亲戚朋友们热闹了三天才真把这婚事完成了。
新婚夜,叶黎安母亲躺在醉的不省人事的叶宏身边睡不着,拿出那块儿手表,摸了摸,想起爷爷。
离家前一天下午,爷爷把她叫到屋子里关了门,偷偷把一个包着方帕的东西交到她手里,看了她许久才说:“家里子女众多,这些年委屈你们了。这些孩子里你长得最像你奶奶。你奶奶这人看着文弱,但是有主意,又胆大,下了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看你是不仅仅是长得像她。这手表你收好,去了东北就说是爷爷准备给孙女婿的,算是你的嫁妆,不算寒碜。”
“你父母……唉~他们估计也想不到这些,你也不用怨他们。你大了,就走好自己的路,过好自己的日子。人各有命,这一别山水迢迢,不用顾念家里。人生百年,最要紧的不是父母、不是丈夫、不是子女,是自己。”
“抗战前,爷爷在家没提过一桶水,连杀鸡都不敢看。去了前线,如果不是有老连长护着,我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哪儿这群儿孙满堂?老连长几次把我从鬼子刺刀底下救下、从炮弹灰中挖出来、炮弹过来时护着我。”爷爷眼神飘远,想起那段残酷的日子,想起故人,内心五味杂陈。
“我只两次在停火后把他背回战壕里就千恩万谢地要拜把子做亲家了。哈哈哈,老连长真是有趣。你放心,他的子孙差不了,叶家的日子也差不了。你不要听其他长辈胡说,存小觑之心。去了东北要好好在过日子,孝敬公婆,相夫教子,更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他看了看小姑娘恭谨地站着听教,动容道:“此去,就当是替爷爷还了老连长的恩吧。爷爷在这儿谢谢你!”说着站起来对她鞠了一躬,小姑娘慌忙跪下,不敢受礼。老爷子看着面前小小的一团,想到东北天寒地冻的冬天,摸了摸她柔柔的脑袋,看见小姑娘的眼泪砸在地上开了花。
小姑娘心里很多话想讲,但直到最后分别也没能说出来。她想告诉爷爷,她就是看到爷爷,因为自己定的娃娃亲没人肯去,因失信故人而长吁短叹才自告奋勇的。她想告诉爷爷,她不想去,她想照顾爷爷,洗衣服做饭都行。从小父母不爱她,只爱弟弟,其他长辈不待见她,只有爷爷在堂兄堂姐欺负她时肯阻止他们,只有爷爷在全家人使唤她时会生气地让其他女眷帮忙,只有爷爷分糖分糕点时才会给她。
爷爷说她像奶奶,可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像,至少她不愿意像她。她记忆里的奶奶是个自私刻薄又偏心的老太太,可没有爷爷记忆里的那么好。
……
叶宏后来每每提起自己的婚事就止不住地骄傲,自己一下解决了当下年轻人的难题:接受包办婚姻还是追求自由恋爱。像他这样爱上包办婚姻对象,自己求得佳人倾心,不是两全其美吗?而且,还了爷爷的欠下的救命之恩,遂了他的愿,多好的事儿啊!
他越看自己媳妇儿越喜欢,温柔解意,自强不息,简直结合了新旧时代女人的所有优点,根本就没有缺点嘛。
他毕了业留校任教几年后,下海经商,日子越过越好。他觉得,这一切的一切没有这样的贤妻根本不可能。
因此,即使一大把年纪了,只要女儿在家就愿意喊女儿的名字逗那个早就青春不再的妻子。
“黎安!黎安!黎安!”
叶黎安最后一次回家时爸爸坐在客厅沙发上又喊道。楼上妈妈毫无动静,叶黎安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翻白眼,老夫老妻的还这么黏糊真是,郝铭恩她俩刚几年早就没这么亲昵了,到底是哪一对不正常?
楼上,有个体态略显臃肿的女人在小客厅跳着广场舞,内心毫无波澜。这些年她早已见惯这些把戏,再也不吱声。刚开始,她老以为他喊急了,慌忙奔过去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结果他就会哈哈大笑个没完,气的她去打他。
因为,她叫黎爱莲。
黎家到她这一辈是爱字辈,叶宏听说后在热恋新婚时只叫她“莲”。后来有了女儿,叶宏拒绝了好多长辈送来的名字,想了好几天,直接骑自行车去登了户口,写下了“叶黎安”三字。
逢人问起,叶宏又是一阵得意,说有三层含义:第一,是希望天下黎民安好,别再有战争,别再有人如爷爷那辈人那样去打仗;第二,是因为两家因为两位爷爷的情谊,结了秦晋之好,没有孰高孰低,希望叶黎两家都好,希望这小家的叶安、黎也安,最重要的是小家伙要安好;第三嘛,哈哈哈哈哈,都是文化人,这都听不出来吗?
常常逗的黎爱莲面红耳赤地躲出去。
……
叶安!
黎安!
小家伙也安!
但我却义无反顾地跳下了那座桥。
但我在让他俩的小宝贝跳下桥时想都没想到他们,不曾为他们犹豫过一瞬。
叶黎安脑子里闪过重重画面,激得她越发悔恨落泪。她心中并不因看到本不属于她的记忆而感到奇怪,只深感愧对父母,再难自抑,握着小莲的手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