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木铮看着洛行之越来越涨红的脸色,舒服得不得了。从小洛行之便伶牙俐齿,南木铮在他身边显得木讷呆板,如今看着洛行之瞠目结舌说不出话的样子,第一次觉得自己补偿了少时落下的下风。
“至于挚友!你是朕的挚友吗?少时,你是进宫陪侍伴读的世家子弟,你能跟在朕这样的皇子身边是你祖坟冒青烟的荣宠。别将朕这么多年的善意当成了懦弱!你看不清自己的位置身份,妄图与朕平起平坐。你不过是朕身边的一条狗——哦,老百姓怎么说来着?对了!走狗!狗腿子!哈哈哈哈哈!”
南木铮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笑够了才说:“别将朕辛苦打下的天下当成自己的功劳了。你是!你们洛氏满门皆是!仗着朕给你们点脸,前些年洛氏在朝堂只手遮天,三省六部每一支没有你们洛氏子弟之处。蓝氏人脉再广,他们也知道分寸,最高的不过四五品。而你们洛氏!从上到下,一品大员到九品芝麻官,几乎把持了朝政。朕要行令布文,还得看你们的脸色。你换位思考一番,若你是朕,会不会也将这样的人家除之而后快?”
听了这么多颠覆三观的话,洛行之心脏有些不舒服。他揉揉心口,辩解:“可是两年前洛氏满门退出官场了啊!你怎么还不满意?”
“所以朕才念着你多年跟着朕的份上,给你封了永昌侯啊!这是开朝以来从没有过的不驻边疆不掌兵权,没有各种桎梏,只在都城享受荣华富贵的侯爵!而且,永昌啊!你不明白吗?只要你们安分守己,朕就保你们洛氏世代昌盛,绵延不绝。可是——你们呢?暗中联络士农工商各阶人等,江湖各派,三教九流,甚至修者。一说到都城,只知洛氏,不知南木氏。行之啊!朕的二哥!若你是朕,你能睡得安稳吗?”
他站起来,走到八宝阁边,状似无意地动动这个动动那个,说道:“可能朕这声二哥叫得太久,你真将自己当作朕的亲兄弟,开始觊觎南木氏的江山了。”
“我没有——”
“没有?”南木铮猛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住他说:“那你为何在侯府建造密室?”
“那是因为你!你自小自私褊狭,猜忌心重。我总要拼着给洛氏留后路。”
“呵呵……留后路?所以你文昌侯府整日间各色人等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洛行之不想说话了。他再说也说不过南木铮的歪理。他闭了闭眼睛,放弃道:“算了!鸡同鸭讲,驴唇不对马嘴。要杀便杀吧!给个痛快,也算对得起这么多年的友情了。”
南木铮说得正起劲,心中正舒坦,洛行之忽然这样放弃,十分扫兴。他心中有些生气,故意刺激洛行之道:“当然了!今日之事,诸多起因中还有朕一点私心。”
洛行之的眼神如利剑射向南木铮,他知道南木铮要说什么,但他不想听。如今败势明显,若他此刻死掉,黄泉路上他还能糊里糊涂地欺骗自己:潇儿为他终身守寡,整日以泪洗面,思念不已。
南木铮看到他的眼神便知道对方已经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他重新燃起激情,兴趣高涨,眼神张狂而得意,嘴角的弧度如一道锋利的刃一片片切割着洛行之的心脏:
“潇儿本就该是朕的。从来进宫伴读的只有子弟配皇子,女郎配公主。若是有个意外,那便是双方长辈明显要将两个儿女撮合在一起的。是你!是你从中作梗,强行将她占为己有。那就不要怪朕抢回来!”
“你胡说!何家从来没有这样的意思。”
“没有?那你们分开的几年,何家为何一直不松口?真以为是阵营不同之故?还不是后来看到朕大婚娶了尹氏做正妃,才歇了心思顺水推舟同意了你们俩的婚事?即使是那时候,朕要是去何家提亲,说要娶潇儿为侧妃,何家应该也会答应。”
“不可能!那你怎么没去提亲?你对潇儿的贼心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洛行之说话貌似坚定,实则有些动摇了。多年来坚信的一切,此刻在南木铮的歪理邪说中渐渐迷失。
南木铮走到门口,站在廊下,抬头看着天上依稀可见的几颗星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当时还是太年轻了,不懂得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更不知道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尽力争取。”
他转过来,看着洛行之认真说道:“想要的一切,都要千方百计,移山填海也要争过来抢过来。只是当时朕不懂。潇儿心仪你,就真的以为只有你才能让她幸福安稳一生。后来,身边的女人多了才明白,其实女人想要的是爱她的男人,而不一定是她爱的。”
他喘口气,似是在安慰内心的悔意和失望,才继续说:“你太愚蠢!不仅将洛氏满门拖入死穴,也把潇儿拖进了绝境。若是她嫁给的是朕!若是朕当年不顾她的心思,去何家提亲。就算她跟我置气两年,往后的日子一定是幸福美满,荣华富贵,权倾天下。”南木铮的眼神透着温柔,转脸看洛行之时又变得冰冷嘲讽:“这些你能给她吗?”
洛行之的眼睛盯着他,怒意慢慢消散,冷意转而变成嘲弄,满眼讥讽:“可是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她了。她是我的妻子,她的心属于我,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我。”
“她不属于任何人!”南木铮忍无可忍地吼道:“她是她自己的。”
“哼!你这幅道貌岸然的样子,真让我恶心。”
“哈哈!等朕将她带回宫中,一家三口过得美满时,你更恶心。”
“你妄想!她永远都不会接受你——”洛行之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南木铮说的“一家三口”,抬眼看过去,脸上写满惊疑。
南木铮内心恶趣味的惬意满足登达顶峰,放肆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对!你听的没错!一家三口!你不知道吧?笙儿是朕的孩子!你还记得六年前你们在留宿庆天殿那一夜吗?当晚潇儿可是热情的很啊!否则,朕怎么可能这么有把握,一定能将潇儿带回宫中?”
他等了等,让这些信息完全侵入洛行之的脑海,继续慢悠悠道:“想来!女人都是慕强的。你虽是个少有的天才将军,但总归还是天下唯一的君王更能让人臣服。只没想到,那一夜她就有了笙儿。真是连天神都庇佑我们俩的情分。你说是不是?”
洛行之耳边呼呼的,听到脉络中奔腾的血液急速冲到头顶,脑子乱起来:不是真的!潇儿那么深爱我,怎么可能和他……?可是,笙儿的下颌线好像真的和南木铮一模一样。若南木铮说的是真的,那这些年我经常巡边视察,一去就是几个月,他们有没有再……?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固执地喊道:“笙儿绝不可能是你的孩子。潇儿宁愿死,也不可能委身于你。”
“委身于朕?”
南木铮惬意舒适的内心被这几个字狠狠羞辱到。几步走过去,一剑捅在洛行之的腹部,又不过瘾,在他身上划了几道,又将洛行之从桌后提起摔在地上,狠狠踩在他的胸口,狰狞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朕的一条狗。还敢出言羞辱朕?”
洛行之被踩的说不出话来,等南木铮移开脚他才挣扎着坐起来,开口又是一句讽刺:“若是平时,你有本事将我踩在脚下?你是个孬种!怪不得先皇不喜,你真是人品败劣,天生的烂种。我对你忠心,却遭你猜忌;潇儿对你一片赤诚,你却毁她清白;洛府满门忠烈,你却屠戮殆尽。南木铮!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真是嘴硬!”
南木铮赤红着眼睛,暴躁狂怒起来,向着受伤跌坐在地上的洛行之嘶吼:“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都是你自作孽。这是天罚你!我是替天行道!”
洛行之呵呵苦笑,咳出血来,身上的伤口处也汩汩流出大股的血。他虚弱地嘲笑他:“你疯了。你真是疯了。你本来就这样,还是那龙椅让你疯的?你记住,就算没有我,你也得不到她。”
洛行之的视线落在墙上,看到一双小小的眼睛隐在几不可见的洞口。他盼着洛慕琛待在密室中不要出来。南木铮势必要上天神山,潇儿肚子里的两个孩子可能不保,琛儿是整个洛氏最后的希望。也不知道琛儿有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他必须要警示琛儿,将笙儿的身世告知于他。这样在最紧要的关头,琛儿也知道要先保着自己。
于是他似是不能接受,提口气继续喊:“还有笙儿,这辈子只会姓洛。你永远都得不到他们!永远!”
南木铮气极了。
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不止羞辱他,还敢这样振振有词。他像疯子一样癫狂地挥剑斩向洛行之。
他一剑斩下洛行之的脑袋。看着骨碌碌滚向一边的脑袋,南木铮犹不能平静。
出了门,跟他里应外合又引路的洛老爷的那位书童,一脸谄笑候在门口。南木铮最讨厌这样背弃主子的恶奴。他向他招招手,那位书童立即弓腰拱手上前,以为皇帝陛下要将自己留在身边差遣,至少也要重赏自己了。
还没等他跪倒在地,脖颈处就被冰冷的感觉贯穿。他震惊地抬起头,看到南木铮一脸怒容和鄙视。他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为皇帝劳心劳力,却不能得其重视,得到赏赐。
南木铮看都不再看他,就往外走,随意地对王立春说:“竖子无德,背弃主家,鞭尸一百,再扔到荒野喂狼。”
说完,他停下来回头看看刚踏出来的院子,心中念道:二哥!也算给你报仇了。黄泉路上莫回头,心无眷恋怨恨,转生投胎去吧。
洛行之感到自己飘飘忽忽地离开肉体,看到洛慕琛兄弟俩在密室甬道中惊讶害怕,十分不忍;听到南木铮心中的默念,只有厌恶。
他拼命抗拒着感受到的那股大力。他知道一旦放弃,他便再也回不到这个世间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看到琛儿被人射杀,心中的暴怒悲戚一下爆发出来。啊的一声,天地都在颤动,那股大力消失了。
他回头找琛儿的灵魂,却正好看到琛儿的魂魄消失不见。他难忍悲伤,走到洛慕琛尸身边哭了一会儿。然后和王立春一起发现笙儿鬼鬼祟祟地踏出密室。
南木铮的话可能有假。
他怀着这样的警惕,跟在洛慕笙身后,想着拼尽全力护佑洛慕笙。果然见到洛慕笙安然无恙。此时他便信了十之八九。
跟着他们上天神山后,他亲眼看到何潇儿痛苦万分的模样,亲眼见识南木铮的狠决,亲眼目睹洛慕笙的悲伤难过。
他承认当何潇儿跳崖时,他被那一幕的美和赤诚所震撼。那是近乎信仰的执着和虔诚。
他曾有过私心,盼着何潇儿拒绝南木铮,甚至为此做出激烈的抗争。但当真的亲眼看到何潇儿的绝望,抗争到放弃生命时,他除了感动还有替她惋惜。
如果换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决心和虔诚去跨越生死追随爱情。
作为灵魂的洛行之,本能地想要抓住她的衣袖,但在脚快踏出崖边时生生止步。他呆立在崖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等他回过神时,就看到南木铮让人将他的新生幼子投下山崖。
他刚刚收住的脚步已经让他感到耻辱和懊悔。他向来都认为男子就该保护妻儿,护一家周全,供他们吃饱穿暖。但他面对为他跳崖自戕的妻子时,忘了自己只是个魂魄,本能地选择了安全。
此刻,他看着被投下去的襁褓,想到刚刚的羞愧,咬了咬牙,跟着跳下去将那襁褓抱在怀里。襁褓往下坠去。洛行之眼看雾蒙蒙的云层似是能接住婴儿,差点乱了心智。他猛地摇摇头,稳住心神,眼睛定住峭壁上斜伸出去的一棵树。他一手抱着襁褓,另一手长臂一伸,抓住那棵树枝,将襁褓稳稳地放入树杈间。
而此时的何潇儿正在急速坠落。穿过云层时,她的心是静的。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失重和加速的感觉,心跳本能的加快,手脚失去了知觉,所有的感官都被加强。呼呼的风掠过耳边,寒冷入骨。片刻后,她便不知在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