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快步前来,以为太上皇这么急着叫她有什么大事呢。结果,太上皇正在欣赏舞姬跳舞,看到太后招手让她坐在身边。
太后埋怨道:“这么急着把臣妾唤来,臣妾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臣妾正在前头忙着呢。”
太上皇状似无意道:“忙什么呢?”
太后收住要冲出口的话,坐下灌了两口茶。说是灌,但自小养成的风度和气质总不至于让她像个乡野村妇或江湖女客,反而多了份平日不常见的爽利。
这几天她是真上火啊!
太上皇夜里难受的鬼哭狼嚎的,熬过了那一个时辰,如虚脱般疲累。让下人沐浴更衣后一觉睡醒,又跟没事儿人一样过一天,直到夜色浓重,才开始紧张的坐立难安。
南木铮自己从没要求过查办洛慕峻或给他找解毒之法。太后却是在一旁,心急上火,犹如在火上煎熬般度日如年。
到底还是少年夫妻的情分,危难时刻比谁都可靠。任谁都能看出,这些天太后跟往常不一样了。太上皇都承认,他从没见过尹氏如此霸道的一面。雷厉风行的气势一开,寿康宫里个个都不敢像以前那么放肆。尤其是处置过几个祸乱宫廷的几个嫔妃之后,谁都提着心不敢行差踏错。
她将那几个侍卫和内官凌迟之刑处死后曝尸荒野,通奸的嫔妃杖毙后给扔到他们娘家大门口,下懿旨一个月内不许收尸。她又将那几个嫔妃家中妇人的诰命撤了,没有诰命的直接让内官去将家主杖责十下。又在他们大门口对着百姓宣读懿旨,直接斥责这些人家对子女管教不严,家风不正,不尊皇家,为祸宫廷云云。那些人家不敢说自己女儿是跟人通奸才被杖杀的,闭门谢客,任人猜测。
一时间街头巷尾众说纷纭,有说是残害龙子的;有说抢夺圣宠失利的;有说闹巫蛊之术的;有说陷害其他嫔妃被发现的;…….。说什么都不敢说这些妃子给皇家戴绿帽子。尤其是老百姓,根本不知道这些女子到底是皇上的,还是太上皇的妃子。但不管是谁的,他们也不敢嘲笑天子被人戴了绿帽子。
后来,南木铮听说这件事,才意识到这么多年自己将尹氏看错了。她并非真的淡然无争,那这些年她都没跟母后争权夺利,任由母后耀武扬威是为何?他多情的想,许是为他吧!
他暗悔:尹氏是多好的女子啊!并不比何潇儿差。但他一生都盯着不能得到的何潇儿,从不曾回头看看身后的尹氏。
从此,他越发的粘着尹氏,时时发现她身上的闪光处。为何他以前就不曾发现过?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往后,就这样伴着老妻安度晚年吧。至于这蛊毒,也不过是痛苦一个时辰,就当作还了今世欠下的血债吧。
他自顾自地想这么多,从没去问过尹氏:她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他至深?
他不明白,如尹氏这般的女子,早已在尘世中修炼完满,所思所想早已超脱了情爱,甚至权势纷争。她达到的心境,可能他下辈子都达不到。
如今尹氏出手整顿寿康宫,解决他的中毒之事,但她从没想过要长居寿康宫。解决完一切,她是打算回到自己的永宁宫安然度日的。可是,若南木铮非要留她,她应也会留下。可能对于恬淡寡欲随遇而安的尹氏来说,在哪儿都没有差别——吾心安处即是家吧!
南木铮回头看了看没有作声的尹氏,招招手让她附耳过来。
尹氏凑近了,他才神秘兮兮地说:“跟你说件事,你不要惊讶。”
尹氏点点头,他才说道:“洛慕峻就是洛行之。所以,不必求他。他不会给解药的。”
尹氏皱眉思索,有些没听明白。她看了一眼南木铮,南木铮重申道:“洛慕峻就是已经死了的洛行之。他不会给解药的。”
太后终于反应过来,瞪大眼睛,大白天的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南木铮看了看她如见鬼的表情,道:“惊讶吧?起初我也不信。”
尹氏咬住嘴唇,心中的难过汹涌而来。她忍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匆匆离席,走到南木铮看不见的地方暗自垂泪:太上皇太可怜了,那样一个智勇双全之人,生生被折磨得失了心智,快疯了。
虽是知道南木铮做下的事,看到他这样,也忍不住真心嗔怪起洛慕峻兄妹来,连带着皇帝也被尹氏埋怨不作为,不顾生父。
这一整天,她都避着南木铮不曾见面。到了夜间,南木铮直直闯进来抓住她衣袖,如是在抓救命稻草一般。她看向他,南木铮眼中的恐惧清晰可见。
她将他引至正厅,南木铮没有问为什么要来此处。他的心中全是对即将到来的痛苦的恐惧。
近子时,皇帝、洛慕峻和洛慕琰都来了。太后将他们秘密安置在隔间,对正厅的情形一览无余。南木铮对此全不知情。
本来叶黎安也想凑热闹,但南木笙几句好话便将她按下睡觉。而洛慕琰却是执拗,说要过来就一定要来,任凭皇帝和洛慕峻怎么好言相劝危言恐吓都不曾动摇。
越接近子时,南木铮恐惧更甚,紧紧握住尹氏的手指泛着白,捏的尹氏十分疼。但她忍着这些,尽力温言哄着南木铮。
正厅内有四五个内官,有一位宫令模样的脸色戚戚汇报:“禀告太上皇、太后,子时要到了。”
南木铮狠狠将尹氏的手握于胸前,深吸几口气,定了定神,猛地放开她的手,将她往外一推,说:“快走!我怕伤到你,出去等我。”
南木铮含情带泪的双眼令尹氏沉寂了多年的心猛然一跳。她想走过去抱抱他,但身边的宫令已经上前拦住尹氏,恭敬劝着她往外走。
此时,另几个内官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将桌椅都撤了,将墙面石柱等坚硬之处全都包裹上,正厅内更是不见一件可为利刃之物。
子时一到,南木铮呼吸一滞,胸口处一鼓,将他带的向前直直跌在地上。南木铮披散着头发,在地上蠕动起来,喉咙里呵呵地喘着粗气,似是要毙命的牲口,全无往日尊严风度。
洛慕峻等人看到这一幕就已经皱了眉头,但厅内的几位内官还站在原地瞧着。
不多会儿,南木铮痛的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模糊不清地哭喊着:“求求你,杀了我吧!求求你,让我死了吧。”
那些内官还是无动于衷的站着。
这样哭喊了将近有两刻钟,南木铮忽然停下躺在地上喘气。
正当偷偷观察的几位看客以为结束时,那些内官终于动起来,一人拿着一条粗绳,站在南木铮周围呈防御之势。
洛慕峻等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捕猎围困凶兽时使得战术。
南木笙眼中露出不悦,心想:这些下人真是大胆。将太上皇送回宫中,也不能用捆缚的方式啊。
他这个思绪还没走远,就见到南木铮直挺挺立起上半身,噗的吐出一口黑血。
他尖利地喊:“好热啊!好热啊!”拼命将身上的衣服脱去,后来急得生生撕扯,直至一丝不挂。
洛慕峻兄弟俩赶忙将妹妹拉至身后,可是洛慕琰却镇定无比,毫无女儿家初见男子裸体的羞涩,直接绕过他们俩踏出来继续仔细观察。洛慕峻兄弟俩有些生气,定睛看过去,才看到洛慕琰手上拿着纸笔,正在快速地记录什么。他们永远都忘不掉洛慕琰的那个眼神——没有悲喜、没有焦躁羞涩,只有冷冷地淡漠和理智的探究。
洛慕峻和皇帝对视一眼,均在彼此的眼中看到惊骇。毕竟常年征战沙场的他们,看到南木铮的样子都恐惧不忍,但洛慕琰一个不出书阁的未嫁女竟能如此镇定。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眼中惊惧是因南木铮的痛苦,还是因为洛慕琰的冷漠。
南木铮在正厅中央来回跑,一会儿自己身上有火,一会儿说有凶兽追逐。那几位内官护着太上皇,让他不至于伤了自己。
顷刻,南木铮又脸色煞白的跪倒在地,痛苦难忍,全身肌肉都在颤抖。他啊的一声,向柱子抢头撞去,他身前的两位内官立马上前抱住他。可南木铮在极度痛苦之下,力大无穷,两位内官根本压不住,反而被他带着跑。直到身后两位内官也赶上来,才将他压住,一名内官赶紧将手中的绳索展开将他捆住。但眼看着就让南木铮虬结的肌肉一下挣开,绳索四分五裂。南木铮又要往石柱上撞去,几位内官赶紧抱住,站在一旁护着太后的宫令上前,将两条绳索缠在一起匆匆捆住。南木铮犹自挣扎不已。
外间有个小内官跑进来,大声汇报,子时将尽。洛慕峻他们也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结束了。
却见那些内官一点都不放松,反而还更加警惕。
南木铮啊的一声大喊,全身肌肉诡异地高高隆起,眼见着那两条绳索吱吱的承受不住要断裂。
南木铮痛苦万分地仰天长啸,禁不住哭喊。洛慕峻等人看过去,差点儿把魂都吓飞了——南木铮身上只要是有洞窍之处全都流出血,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肚脐,甚至下体全都是一道道的血痕。
痛苦如潮水般褪去,南木铮疲累地躺在地上,低低啜泣。尹氏难掩悲伤,哭着跑过去坐在地上,将他的头放在膝头轻轻擦去那些血痕。
那些内官七手八脚地迅速将捆缚的绳索解开,又将备好的衣物拿来披在南木铮身上。外面又有两人进来,抬着简易地担架,将南木铮抬上走了。
尹氏有心留下跟皇帝和洛慕峻说几句话,让他们将解药拿出来。但南木铮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松开,她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他们隐匿之处,无奈跟着南木铮离去。
等他们走后很久,皇帝才带着弟妹出来看着一地的狼藉,心有戚戚。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均发现脸色惨白。他们从没见过人类痛苦成这样,即使是凌迟之刑也有时限,并不会无休止地折磨受刑之人,比这样夜夜受折磨好多了。
他们不想说话,正想往外走,发现洛慕琰没跟上,回头一看发现她正在细细观察现场,一一记录。
皇帝闭上眼睛,洛慕峻也是忍无可忍,只好走上去将她拉走。
这一晚,皇宫中很多人一夜无眠。
皇帝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南木铮痛苦挣扎的画面,只好披了衣服,对月静思自己的是非对错;
洛慕峻想起南木铮痛苦的样子,除了复仇的满足,还有物伤其类的悲悯;
尹太后思虑着第二日面对洛氏和皇帝时要采取的对策,凝思半夜,辗转难眠;
而洛慕琰是为了将这珍贵的医学案例记录在册,丰富文献内容,趁着记忆尚新勤勉动笔一夜。
第二日一早,尹太后遣人去跟皇帝、皇后、洛慕峻和洛慕琰说了邀请他们共进午餐。
午餐时分,尹太后居东位,皇帝居北,皇后居西位,洛氏兄妹并列两席坐于南侧。
尹太后一改昨日的疾言厉色,将此次午膳称为家宴,推心置腹地跟他们聊起太上皇登位之不易、与她年少时的趣事。
洛慕峻低垂视线,不知作何感想。洛慕琰脑袋放空,在思索其他事。皇帝和皇后倒是听得认真。南木笙是想要从另一个角度去了解父母辈的历史,皇后叶黎安纯粹是在听故事。
最后,尹太后举杯向洛慕峻说道:“峻儿!本宫与你父母相识一场,深知你父母的人品风采。洛家儿女都是好样的。你们兄妹二人的智勇,对得起体内的血脉和洛家的姓氏。本宫深知你们心中有滔天巨恨,但……”
尹太后举着杯子哽咽道:“昨夜你们也看到了。无论他做过什么,如此煎熬已是非人之难。即使是地狱厉鬼、阳间牲畜都不该遭此折磨。还请洛家兄妹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本宫愿发三誓久愿,定叫太上皇安分守己,为洛家先人立长生牌,日日念经超度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