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半喜半悲,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下了决心道:“只要不要那么痛苦便好。还请郡主帮忙取出蛊虫!”
洛慕琰点点头。
太后咬了咬唇,又说道:“现在马上中午了。若是可以的话,还请郡主在子时前取出来。”
洛慕琰又点点头。太后并不满意她的答复,但也不敢再说话,等在一边盯紧了洛慕琰,唯恐她消失。
洛慕琰跟太后说完话,走上前对洛慕峻说道:“三哥!南木铮所行,自有天道因果等着他。如今我们做的也算是替家人复仇了。”
洛慕峻想要开口,洛慕琰赶忙开口:“我知道你心中还有余恨,觉得对他的惩罚不够。他犯下的是罪孽,我们做下的何尝不是另一场罪孽?哥哥!不必深陷其中。若我们执迷不悟,前方等待我们的将是我们亲手打造的地狱。我们不原谅,但不必为了惩治一个恶俗烂人,以自己的灵魂为码,献祭自己的人生。不是吗?”
洛慕峻仍不肯松口,洛慕琰知道他一时难以释怀,转而跪向皇帝,说:“二哥!这些年辛苦你了。你心中痛苦煎熬,应是不比那蛊毒差了多少。妹妹希望二哥往后过得自在些,与嫂嫂和乐安康。如今,三哥与妹妹犯下滔天罪行,瞒是瞒不住的。我……我愿自请凌迟之刑,以偿还毒害太上皇的罪孽。只盼二哥能护佑三哥和洛府前程后嗣,妹妹便无憾了。”
皇帝神色一凛,刚刚平复好心情的叶黎安听到又是捂嘴落泪。
洛慕峻急喊:“妹妹!”
他上前跪倒在皇帝面前,无奈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洛家没有将女眷推出来顶罪的懦夫。皇帝若要那便杀我一人。琰儿是待嫁女,她能做什么主。还望皇上明察!”
皇帝没说话,抬眼看向太后。叶黎安替皇上着急,若不是皇上牵着她,她都要上前将两兄妹扶起来了。
她不知皇帝为什么不说话,也不知他在看什么。她摇了摇他的手,皇帝便开口说道:“太后!没什么要说的吗?”
眼看形势对自己有利,太后本来还想以此拿捏洛氏兄妹,但又怕他们破罐子破摔,不给太上皇驱除蛊虫。她本想装聋作哑,蒙混过关的,毕竟他们下毒谋害太上皇确实是大罪,诛九族都不为过,何况只是凌迟之刑。甚合她意!
但偏偏皇帝不让她如意,太后只好慈爱地笑道:“知错了便好。洛氏有错,南木氏也有错。功过是非,都去天神奶奶前各自请罪忏悔便罢!过往如烟,不必再提。洛氏与南木氏最好化干戈为玉帛,于朝堂于江山于百姓都是一件幸事。你们快起来吧!别跪着了。”
洛氏兄妹不肯起,皇帝深知以南木铮往日爱记仇的秉性,取出虫蛊之后说不定会打个回马枪。到时候,真拖到大理寺桌案前,洛氏兄妹难保性命。
于是,皇帝让飞星拟旨,开口道:“永昌侯洛慕峻心性跳脱,年少顽劣,不堪大任,褫夺侯爵;揽月郡主不懂礼数,冲撞太后,禁足三月,罚俸半年。”
他看向太后脸上隐忍的惬意,暗恼,开口宣布:“太上皇与太后二人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素日以论文诵经为趣,着人网罗天下奇书,尽数送进寿康宫,供太上皇与太后探讨切磋。”
太后愣了一下,预感不妙,果然听到皇帝继续说:“他二人喜静,寿康宫关闭门户,任谁都不得打扰,寿康宫之人也不得随意走动。”
“是!”
飞星唤进来的寿康宫宫令和侍卫头领齐齐应声。
太后脸色煞白,终于没了喜色。但是能将太上皇身上的蛊虫去了,也算得偿所愿。至于能不能出去,她本就不是爱闲逛的人,以笙儿的为人也不会亏待了他们。那就随遇而安吧!
当天下午,洛慕琰指导张太医和李太医,将王司宫和太上皇左臂上的血管破开,血淋淋的放在一起。不多会儿,他们二人便痛苦的扭动起来。过了足有一刻钟,正当太后疑心洛慕琰欺骗自己之时,看到两只小虫蠕动着出来。
一出血管,便展翼飞翔。小的蛊虫,飞到大虫背上停下。洛慕琰令人捉住,那内官战战兢兢地不敢碰,正犹豫间,忽然伸出一条腿,一脚将那两只蛊虫踩了个稀烂。
洛慕琰恼怒地看过去,却发现是皇帝。她本还要带回去做些研究的。她心中有些生气,但不敢说出来。
等她回到宫中住处,发现昨夜写了一夜的文本尽数被焚,更是气得立即出宫回了府。回府后,她赌气地想:你不让我做,我偏要做。
她想找到那南疆少女问相关细节,处处不见那少女。她一问,原来是刚刚有皇宫之人来将人带走了,不知带去了哪里。
管家还给洛慕琰递了张纸条,上面是皇帝亲笔所书:“邪佞之事莫近身”。
洛慕琰生了半天闷气,倒也罢了。有的是有趣的事,那就在探究其他的好了。
等圣旨下来,洛慕琰依旨禁足。没多久,皇帝给郡主赐婚,将其嫁入了许家。转年春天,揽月出嫁半月后,一场地震将郡主府地道尽数摧毁。
地震中,沙嬷嬷为了抢救郡主心爱的古籍,葬身湖底。郡主无法接受沙嬷嬷的离去,此生再没踏足过郡主府。
五年后,儿女双全的揽月,将郡主府还给了皇帝,转而换了郊外一座荒山。几年间,她与丈夫开垦荒山,种药弄田,广收医者,被百姓传为药神山。从此,她在山上与丈夫和几位子女逍遥度日,再不过问世事。
洛慕峻没了侯爵,反而一身轻松地娶妻生子,又考取武状元,在军队谋了一官半职。洛慕峻同母异父的哥哥是皇帝,娶得妻子又是皇帝母族嫡女,没多久便身居朝廷。洛家人丁稀少,于是广纳姬妾,不过几年洛府后宅便是一副热闹活泼生趣盎然之象。
孙嬷嬷的葬礼由叶黎安出头在宫廷事务府协助下,皇帝的监督下,以皇亲规格风光大葬。叶黎安不顾皇帝劝阻,在葬礼上将洛氏兄妹请来上了炷香。葬礼结束后的家宴上,洛慕峻才知道孙嬷嬷那句话什么意思。
原先他听到“将军”二字,心里震惊。但从未想到这么多。如今得知真相,浑身一震,他不敢想象在自己不知道的角落,有个女子竟爱恋并为他守节一辈子。因那几面之缘,执着地守护了自己的几个孩子。
洛慕峻————或者说洛行之久久无言,他已分不清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跟被爱的那个人有没有关系?
他与南木铮争夺潇儿的爱,但任谁失败了,都不会有孙嬷嬷的坚定和执着。
从此,他常常琢磨爱、恨这些七情六欲对人生的意义。年老了,广交修者,频繁来往谈经论道。久而久之,面相更加慈眉善目,仙风道骨,俨然一位修心得道之人。
王司宫被洛慕峻关了这么些天,终于得见天日又得见旧主,悲喜交加,呜呜痛哭。南木铮知道他是与旧臣共尝苦难,越发唏嘘。
南木铮好言好语地跟南木笙申请才留了王立春一条命。王立春自此与家人分隔两地,永留寿康宫,再没能得见妻儿或林大。
几年之内,南木铮和王立春开始慢慢变得容易遗忘,说了上半句忘了接下半句。饶是太后带着太医院众太医细心伺候,也没能减缓南木铮的迅速衰老。五年后,果然失智。偶尔清醒,他会求太后放他走。
南木铮是铮铮铁骨的汉子,一辈子叱咤风云,为他人不能为之事,即使被逼退位依然保持着风度,即使蛊毒发作痛苦第二日也能笑谈风月。如此人物,变成一个披散着头发,跑着跳着跟小宫婢抢花玩的疯子,谁都接受不了。
但太后没有办法。她站在他身后,等了一辈子。终于在年老时分,南木铮才回头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她。这几年比她这一辈子加起来都让她感到幸福。她不忍放手。
又拖了两年,南木铮和王立春的情况恶化到不知便溺,即使紧紧看着也生出了将屎尿拉在床上涂着玩的事情。太后深感痛心,正犹豫间,南木铮似有感应,当夜忽的清醒,放了狠话,告诉尹氏若再不能狠心放他走,来生不复见。
第二日,太后叫来皇帝商议一番,最终从太医院取了瞬息毙命的剧毒。第三日,众子女进宫侍疾,屏风外跪了一地。屏风内,太后面对异常乖顺的南木铮颤抖着手,实在不忍喂药。她又不想假手于侍女内官。一旁的南木笙见了,只好上前,顿了顿,利索地将药喂了进去。南木铮似是清醒了一瞬,看向皇帝的眼神透着赞赏和慈爱。最后的时刻,皇帝识趣地后退,尹氏上前握着南木铮的手低低啜泣。南木铮皱着眉头,难忍腹内剧痛,但他的眼神随着南木笙移动,从不曾离开一瞬。
最后,他张了张口有气无力地说:“等我!”
南木笙心中有些不忍,他知道南木铮这句话是对谁说的。何家人都说他与他母亲最像,比洛慕琰都像。
南木铮此生都未曾忘记那个女人。
尹氏哭的忘我,听到这句话更是放声大哭,喊道:“尊上!尊上!臣妾等你!臣妾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守着你。阿铮!别走!别离开我!”
这是尹氏此生唯一一次失去全部的风度教养,痛苦哀嚎披头散发,与平常女子全无分别。
南木铮的最后一息是随着那声阿铮而去的。那一刻不知这位功过皆半、一生好强的帝皇看到的到底是哪位女子。
太上皇寝宫的偏殿内,太上皇殡天的消息一到,就有内官给王立春喂了毒。扭动了几息,这位忠心耿耿伺候了主子一辈子的奴仆,终于跟着他的主人一起走了。
南木笙登基第二年春,都城大震,房屋倒塌,护城河决堤,百姓流离失所者无数。贵族高层和底层百姓间开始流言蜚语窃窃四起:
“这是天罚!”
“是皇者无道,天神降怒!”
“当今圣上并非南木氏子孙,混淆皇家血脉,名不正言不顺,得位亦不正。如今天道降下启示,须得拨乱反正,才能平安无事。”
一时间朝野乡间,野心勃勃之人跃跃欲试。
南木笙手握雄兵,又有各类卫队,朝堂上下早就在股掌之间,并不怕这类谣言。
但,有人信,也有人怕。
首当其冲地就是各个豪门世家。千万年屹立不倒的家族,从来都是擅于见风使舵的好手。如今一有些流言蜚语,就有些家族派出分支子孙结交英雄壮士皇亲贵胄,唯恐被下一任帝皇落下,缺了自己的从龙之功。
但若是直接责问,家主只会一脸怒容抱怨子孙纨绔,回家责打,甚至能下手斩杀,以表对当今圣上的中心。
还有百姓。缺了探听政治真相的渠道,一切微小的流言逸事,对百姓来说都是新闻。尤其天灾人祸带来的苦难面前,所有能解释这些苦难源头的借口,无论多么荒唐,都有人信。
一传十,十传百,在百姓中如同瘟疫在口口相传中影响心智,从而在模糊了个体姓名和五官的集体涌动下,做出以前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一时间,胆大妄为之事,狂妄悖逆之言,此起彼伏。压下了这头,更是点燃了万万颗愤怒的心,如飞蛾扑火般怀着用谎言编织的正义信仰义无反顾的以卵击石。
都城刑事案件陡增,一个月便是过去一年之和,都城居民流溢四散投奔扯旗反皇的起义军中,卖儿卖女现象开始屡见不鲜。
南木笙迅速采取措施:一边调兵遣将把全国境内的各类恶势力扑灭;再令户部、工部联手,朝廷出资给百姓建造房屋,安顿生计,将吃喝住穿基本需求先解决了;最后,昭文天下,皇帝皇后将要巡视天下,第一站就要去天神山拜见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