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朝阳意外:“我在东京将近一年,现在文坛上又怎么了?”
迟春早笑了笑,正要说话,楼下就有人在喊:“爸爸,爸爸。”
二人探头朝下看去,却见下面停着一辆白色天津大发。迟教授的儿子迟早和儿媳妇站在车前喊,他们是来接老爹下班回家的。
迟春早收拾好公文包,道:“朝阳,让迟早送咱们过去见陆遥吧,我们路上聊。”
孙朝阳看着小迟新买的面包车,忍不住赞道:“小迟,可以啊,都买新车,成资本家了。”
迟早腼腆:“我算什么资本家,都是我媳妇儿赚的钱,咱就是一吃软饭的。”
迟早的媳妇揍了他一记:“不许这样说自己。”然后道:“爸爸,朝阳,上车吧,等会儿到我的店,我办招待。”
孙朝阳嘿一声:“你们的进步真快啊!”
上了车,迟教授得意地介绍其儿子和儿媳妇的情形。
原来,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儿子迟早倒还是不错。他在央视那边学摄影学着当播导,虽然月入几十块,但总算走上正轨。最重要的是解决了编制问题,吃上了公家饭。
至于他对象,则自己开了个饭店做生意。生意刚起步的时候没钱,是迟春早把所有的稿费和积蓄都拿了出来,不足部分还找人借了些。
不得不说,小迟的媳妇做生意是块料,一年时间不到,连本带利都赚了回来,还攒了不少钱,买了车。
然后,两个小年轻就结了婚。
小迟媳妇笑道:“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我心里也是打鼓,家里拿了那么多钱出来,如果赔本,只能去跳河了。不料,第一天开张,吃饭的人就从早排到晚,一刻也没办法休息。到晚上的时候,我和小迟数钱,数着数着,手都在颤,实在太多了,一天赚的抵得上普通人一个越的工资。这做生意……来钱真的是太快了……”
是的,八十年代要想发财,首先胆子得大。你也别想有的没的,一个字,莽。
北京城地方大,人口多,但因为当时的人胆子小,加上思想观念陈旧,让去做生意,还有些害怕。加上当时个体户也不是个好名词,很多时候和游手好闲的社会闲杂人员等同,大伙儿也抹不开面儿。所以,街上的馆子也少。只要你敢开,瞬间就能被食客挤爆。
小迟媳妇说她虽然是个没心没肺的北京大妞,可看到这么多钱,心里还是害怕。倒是小迟混不吝,道,管他呢,有钱就有快活吗,咱们以前在街上混的时候怕过什么,快活一天是一天吧。
于是,一年下来,二人什么都有了,连车都买上了。如果不是因为巷子窄,停车不方便,他们也不会买天津大发这种微型车,直接上丰田牌轿车了。
小迟媳妇说,迟早平时要上班,一下班回家后就在店子里帮忙,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他的一半。
小迟笑道:“共同创造美好生活,创造美好家园嘛。现在生意好,实在忙,等明年,咱们再要个孩子就齐活儿了。”
看到二人开心的样子,迟教授一脸的慈祥。感觉生活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叠剪报递给孙朝阳。
说是简报也不准确,应该说是收集的最近各大杂志上发表的作品,做成一个个册页,又标注了发表的时间和刊载在哪本杂志上面。
都是中短篇小说。
孙朝阳一看,都是八十年代的中青年作家,不是太有名气,至少不是如陆遥和自己这种顶尖的,看他们的作品干什么呢?
见孙朝阳疑惑,迟春早道,自己是文学研究家,除了要研究最优秀的,如茅盾奖和鲁迅奖的得主外,对二三流作家也要关注,甚至是重点关注。
道理很简单,超一流第一流的作家都有自己的风格和路数,已经固定了,文学上的成就也不用赘言。而新一批青年作家正处于探索期,每每会给人惊喜和惊悚。新的文学流派和新的写作手法,大抵都会从这批人之中产生。
关注他们,对于未来文学潮流的走向心中也有个概念。
迟春早对孙朝阳道:“先前我说过,最近的文坛还真有点群魔乱舞的意思。我这么说你大约不是太明白,先看看。”
孙朝阳心中倒是好奇,就翻开了其中一个短篇小说读起来。读了两页,脑子里顿时嗡一声炸了。
“稀奇,真是稀奇。”
“怎么样,现在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这这这……这他妈的是小说?”
“问题是,人家偏偏就发表在省级文学刊物上了。”
孙朝阳:“我再看看。”
他飞快读完这部短篇小说,接着又去读下一部,依旧是同样对象阅读体验。
“这两部小说怎么说呢,都是同样的风格特点,同样的结构。最大的特色是——没有故事情节。”孙朝阳不住抓头。
迟春早点头:“对,没有故事情节,是不是很颠覆。朝阳,我们从小学开始学记叙文开始,就学记叙文的几种要素,就学人物应该怎么写,故事的起承转合该怎么做。到后来进入文学这个行当,更是明白一部好的小说应该有鲜活的人物,有精彩的故事。读者买你的书,是冲着精彩的故事来的。比如你的《棋王》大家读的是艰难困苦中知青怎么吃,怎么下棋,怎么苦中作乐。至于教化和传递的价值观,不过是顺道而为,其实没多大关系。但如果没有故事,那不是浪费读者的时间吗?”
迟教授看起来有点崩溃。
确实,孙朝阳手中的几本小说实在是太卧槽了。
就拿第一部来说吧,主要内容是写一个职员早上起来,解手、刷牙、吃饭,然后去上班。在单位做报表,然后单位的厕所爆了,恶心得要命,大家都躲着不肯去打扫卫生。然后时间一点点过去,很快到了下班时间。该君回家做饭,吃完,看书,然后上床睡觉,然后被睡魔征服,然后小说结束。
合着读者就看你在这一天时间的吃喝拉撒了?
说是意识流小说吧,也不准确,里面并没有如《追忆逝水年华》和《尤尼西斯》那样大段的心里意识活动,就是平铺直叙地记录一天的日子,几近于白描。
你白描吧,如果文笔过关,写的有味道,倒不失生活的趣味,咱们当成散文读也行。
问题是,这两本小说对于日常的描述非常没有意思,没有任何的笔墨趣味,多看几眼,就得打瞌睡。
同样写厕所爆了,大尾巴蛆爬了一地,《一地鸡毛》就写得很好,人家也不是无意义地写,而是把厕所卫生没有人管和单位一把手换届结合在一起,通过小小一个厕所的责权延伸到权力结构上面去,精妙之极。这篇小说后来还收进小说集《单位》里面。
迟春早:“现在文坛上流行反故事。”
孙朝阳:“反故事?”
迟春早说,就是现在的年轻作家们的小说号称要颠覆以前的小说故事结构,用大量的日常琐碎来表达生活的乏味对人性的戕害,用生活中一成不变的有序来表达人生的苦闷。
“不过,我是不认同的。”迟春早摇头:“文学,归根结底还是要让人因为精彩的故事而买书。这种书,我实在是读不下去。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不好看就是不好看。而且……还……”
孙朝阳:“还侮辱智商。”
“对,侮辱智商。”迟春早忽然郁闷:“朝阳,我们是不是都落伍了,我都有点怀疑自己以前的所学是不是对的。”
“哈哈,不要怀疑,你我所学的东西都没有错。这样的作品,在我看来,也就是短期热闹一阵,终归是经受不住时间检验的。”孙朝阳:“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说着话,大发车已经停到陆遥所住的旅馆门口。
旅馆是个四合院子,看架势,前身应该是一座古代官员的宅子。原本应该是很精美的,不过,经过时间的洗礼显得有点旧,青砖碧瓦,看起来有点像《地下交通站》的鼎香楼。
陆遥的《平凡的世界》研讨会是《花城》和《文学评论》杂志主办的。《花城》那边的编辑大多是广东人,对于北方都有不切实际的审美想象,觉得古典的东西都是美的,文人嘛,就是要住进文物古迹里才浪漫。所以才订了这家旅馆,让老陆发古思幽。
但据孙朝阳对陆遥的了解,老陆这家伙喜欢的是富丽堂皇,越高级越好,最好是香山饭店那种五星级酒店。你把人家弄进四合院旅馆,搞不好他心里直骂娘。
老陆正在旅馆的饭厅里吃饭,晚饭很是惨烈,一篓馍馍,一碟咸菜,一盘子炒莲花白,吃得一脸的痛苦。
他身上所有的钱都用来给孙朝阳女儿买金锁了,穷得要命,接下来几天只能食菜事魔王。
看到孙朝阳进来,陆遥眼睛都亮了,彷佛饥饿的人看到面包。把手中的馍一扔:“朝阳,你来了,吃了没有?”
孙朝阳:“老陆,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迟春早,xx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
陆遥一听,好家伙,副院长,这是要请我吃油大啊。他高兴地和迟春早握手:“以前一直听朝阳说起,我也看过你的研究文章,很多观念和我相同,咱们是神交已久了。”
迟春早一看陆遥,顿时吃了一惊,心中暗道:好一条大汉,好颠覆。
眼前的陆遥身高体壮,戴着眼镜,有着一头让人羡慕的大鬓角浓密的头发,国字脸。
往那里一站,当真是威风凛凛。这样的人物,应该朝他手里塞一只铜琵琶,唱“大江东去浪淘尽。”
在迟春早的想象中,能够写出《人生》的陆遥应该是文质彬彬的,阳光帅气的年轻人,现在的他,确实让人想象不到。
迟春早:“久仰久仰,你是朝阳的好朋友,我也是朝阳的好朋友,咱们也会成为最好朋友的。”
陆遥哈哈大笑:“我也这么认为,走走走,咱们出去玩。”
好友相聚,自然要出去大吃一顿,这窝窝头我是吃腻了。
说着话,他竟咽了一口口水。
孙朝阳看他喉结滚动,心中好笑,故意道:“走什么走,腹中无食,身上没有力气也走不动。再说咱们来找你,是聊文学的,一杯茶一支烟足矣。”
说着话,他摸着钱包:“我去买几个馍馍,咱们将就着对付一顿。”
陆遥急了:“不出去吃点喝点吗?”
孙朝阳:“调素琴,阅金经,才是雅人。饮食男女,大鱼大肉,太俗。”
陆遥气恼:“我就喜欢俗的,必须俗。”说着,就勒下手腕上的手表,扔给旅馆里的负责人:“上点好菜,莲花白大曲来三五瓶。”
孙朝阳:“好家伙,老陆你来真的?”就抢过手表,笑道:“逗你玩的,哪次吃饭让你花过钱。”
陆遥摇头:“不,你们来找我,从道理上讲应该是我请客。”
“老陆,朝阳是在跟你开玩笑呢,我娃开了一家饭馆,等会儿去他那里吃,咱们边喝边聊。”迟春早越看陆遥心中越是喜爱,这个老陆,还真有点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风范,难怪能够成为朝阳的好朋友。
孙朝阳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的热情开朗豪爽正直,真是人以群分。和他在一起,心胸也开阔许多。
按照朝阳的说法,满满正能量。
陆遥:“什么馆子,招牌菜是什么?”
迟春早:“孩子们开的是东北菜馆子。”
陆遥眼睛更亮:“东北菜量大,都是硬菜,那是必须去吃。朝阳,老迟,你们等等,我去换身衣裳就跟你们走。”
等陆遥去换衣服,迟春早摇头对孙朝阳道:“哎,老陆这么好一个人,等下如果向他开炮,还真有点下不去手。”
孙朝阳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你不要有顾虑,尽管骂,不是有我当和事佬吗,请加大药量。”
于是,一行人就乘了小迟的车去了他的饭馆。
这还是孙朝阳第一次来小迟的地盘,只见里面坐满了人,好生热闹,想来钱也赚得不少。
小迟说,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做涮羊肉。但京城弄这个的实在太多,感觉没有什么特色,就开始整治东北菜,倒是做出口碑了。
说话间,他就把老父亲和孙、陆二人迎到位置上,砰地扔过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酱大骨。
陆遥大喜,喝一声:“过瘾,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