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很不理解,在他看来,一九八六年是文学爆炸的时代,新流派新写法每天都在产生,大量二十世纪国外优秀作家作品被介绍进中国,让人大开眼界。
国内很多老作家依旧笔耕在一线,而新人完成的作品质量高得离谱,思想性和可读性都不是十年前可以想象的。
文学的硕果累累的金秋就是现在。
孙朝阳所说的文学的时代马上就会过去,简直荒谬之极。
孙朝阳并没有直接回答大林的问题,只说:“大林,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最优秀的青年都立志成为作家,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大林:“作家社会地位高。”
“不。”孙朝阳道:“最关键是稿费高,能赚钱。你想啊,七十年代末,一个普通工人月薪也就三十来块。而那时候作家在杂志上发表作品,千字至少四块,好一点的杂志能够达到二十。一部短篇小说一万字,就是四十到两百,写起来还很轻松,怎不让人趋之若鹜。因为能够赚钱,文学吸引了一代最优秀的青年参与其中。但现在不同了,首先大家的工资都涨了。而且,自由经济时代,只要你胆子大,又有些手段,开个小饭馆,一个月下来,就能赚个千二八百的,这不比当作家来钱容易?人才,天生就会朝钱多的地方跑。另外,随着娱乐方式的增多,大家休闲的方式花样百出,都不爱读书了。文学,慢慢就会演变成一种小众的事物。大林,当初我之所以支持你调去当中学老师,也是基于这个原因。万万没想到,你竟然又跑回来了。”
大林还是觉得孙朝阳是在胡说八道。
孙同志也不好跟他多说,只得问:“大林,你是怎么看王骁波的?”
大林:“天才。我也是资深编辑了,工作了这么多年,认识的作家也多。像这种才气过人的作家,也只看到你和王骁波。”
孙朝阳问:“你希望王骁波去匹兹堡陪读,无所事事浪费自己的才华,还是留在国内静心创作?”
大林:“自然是希望他能够在文学创作上有所成就。”
孙朝阳:“那就对了,你去说服他吧。告诉他,如果留下,他会成名,他会赚到很多钱。”
李垠河匹兹堡那边的学校九月中旬开学,到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时候会有圣诞节长假。这次回国,其实就是一次研究生毕业旅行,在国内呆了两个月后,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不过,此刻的王骁波显得心思重重的,行李拆了装,又装了拆,似乎在想些什么?
李垠河感觉到丈夫有心事,问:“骁波,你是不是舍不得妈妈?”
王骁波点了点头,他父亲去世得早,家里只母亲和一个哥哥。出国留学这几年,因为手头窘迫,这还是第一次回来看她老人家,相聚两月不到,又要分别。这一去,起码又是两年,至少要等到李垠河博士学位拿到后,才考虑回来的事情。毕竟,中美之间隔着浩瀚太平洋,机票价格对于普通中国人而言,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还好,《思维的乐趣》在《中国散文》连载,拿了一笔不错的稿费,解了他们燃眉之急。
“李垠河博士。”王骁波在一家一直这么称呼妻子,带着调侃和亲昵,他叹息道:“说不想娘也是假话,不过,我也放心不下你,毕竟我还得照顾你的生后。妈和你都是我最亲的亲人,谁都放不下。妈这边有大哥,倒是不用担心。”
李垠河正要再说,门敲响了,她走过去,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大林。
王骁波看到大林这个伯乐很开心,忙招呼他坐下,又泡茶递过去一支香烟,开玩笑地说:“大林,你是从哪里听说我马上就要回匹兹堡,专门过来送行的?怎么,空着手就来了,不带点东西?”
大林:“稿费要不要?”
王骁波笑道:“《思维的乐趣》的稿费你不是已经给我了吗,怎么还得再发一次?”
大林:“对,还要再给你一次。”
王骁波以为大林是在开玩笑,顿时乐了,伸手去掏他的口袋,结果只掏出了五毛钱:“小气,真小气。”
大林:“别别别,钱还我,我还要存钱买房结婚呢?你先别闹,我说个正事,今天我受我们副社长孙朝阳的委托,和你谈谈。”
说着,就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王骁波:“《华夏出版社》听说过吧,是残联今年年初刚成立的正规出版社,他们有意出《思维的乐趣》的单行本,联络到中国散文编辑部。刚才朝阳带着我已经和华夏谈好了,现在过来问问你的意见。”
王骁波吃惊:“出书?”
看大林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他忙拿起出版授权书仔细地阅读起来,李垠河也凑了过来。
半天,王骁波才看完,他神色激动地握着大林的手不住摇道:“我这就签,谢谢您,也代我谢谢你们孙朝阳社长。出书是每一个作家的梦想,今天梦想成真,我感觉都不像是真的。”
大林正色:“朝阳有个想法,或许有点为难您,让我过来跟你谈谈。”
王骁波:“什么想法,请讲。”
大林开门见山:“朝阳的意思是,你就别出国了,在国内当职业作家。抓紧时间,在两三年时间内,把想写的东西都写了。”
他又详细地说了孙朝阳给王骁波制定的出版计划,《思维的乐趣》出版后,如果销量好,就可以开始写小说了。
当然,现在思维的乐趣在杂志上很受读者追捧,出单行本后,集中华夏和中国散文的资源强推,应该能大火。
接下来,就可以出小说了。
大林说,上次来王骁波这里看过他写的长篇小说《黄金时代》的开头,很不错。回去跟孙朝阳提了一嘴,孙副社长很感兴趣。
刚才还说道,等这本书写完,跟《当代》推一推,看那边能不能发表。如果《当代》不要,天底下能刊载长篇小说的杂志多了去,《花城》那边也可以推一推,发表应该不成问题。
王骁波很激动:“谢谢朝阳,谢谢朝阳,虽然素未谋面,但我怎么感觉他是我认识多年的好朋友。”
李垠河问:“孙社长能够帮助骁波我很高兴,他有什么条件吗?”
大林笑道:“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朝阳这人精得很,他自然不肯白帮忙。以后骁波的散文,必须在我们杂志发表。”
王骁波:“那没有问题,只是……”
大林:“别只是了,好了,时间已经不早,我也要告辞了。出版合约你再研究一下,签好了,跟华夏那边回一句话,我先走了。”
今天是南方小土豆母亲,也是自己未来岳母的生日,不能不到。虽然说每次去都因为房子的事情被小土豆一家拷问,弄得他都有点抑郁,但还是得硬着头皮受了。
夜幕低垂,王骁波陪李垠河胡乱地啃了一簸箕馒头,就坐在台灯前默默抽烟。
李垠河小声问:“骁波,你的梦想一直都是成为一个大作家,机遇难得。”
王骁波摇头:“不,我的梦想不是成为大作家,而是写出自己想写的东西,并得到社会的承认。”
李垠河:“这并不矛盾。”
王骁波:“还有就是赚到钱,改善生活。”
李垠河:“留在国内做职业作家,稿费收入也好,你可以考虑一下。”
今天大林带来的出版合约中,华夏那边也是大气,首印的数量很大,版税算起来相当于千字四十,也就是说,这书如果做成摆上书店的架子售卖,王骁波就能拿到四千多块。这还是首印,看大林刚才亢奋的情绪,对这本书的销量持乐观态度,搞不好还有再版。
而且,听他们的意思,未来两年,《中国散文》和《华夏出版社》会集合资源主推王骁波,未来收入可期。
王骁波:“李垠河博士,我是放心不下你。咱们结婚这么多年,你我是什么样子,自己心里都是清楚的,咱们都是生活的低能儿,自理能力很差的。在匹兹堡这几年,要说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实在是太苦了。还好夫妻俩在一起,有事可以相互照应,现在天各一方,你怎么办?”
“是啊。”李垠河感慨。
他们两口子都是标准的知识分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忽然飞到陌生的国家,开启一段陌生的生活,期间的忙乱不可避免。自己解决衣食住行,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饭,饭不会做。衣服,衣服不会洗。住,住地下室。
准一对难民。
还好两人互相扶持,勉强把日子过下去,还完成了学业,回想起来实在太艰苦。
李垠河知道王骁波不放心让自己一个人飞过去。
她心中感动,叹息之后,却道:“骁波,夫妻之间互相扶持共度一生,因为爱情,因为亲情,也有友谊这种东西的存在。记得在匹兹堡读书的时候,我的学业很紧,几乎做不了其他。所有的事情都是你来打理,可那时候的你也不过是一个孩子。别不承认,男人即便三十多岁了,也是个大孩子。家里没钱吃饭了,你就去给人送外卖。没有车怎么办呢,你就弄了辆自行车,在车流里穿梭。美国的车开得好快,每次我看到你在里面穿梭,几乎要被撞到的时候,我的心都揪紧了。我很难过,心里盼望着快点读完书,快点回国参加工作,你就不用吃这种洋插队的苦了。可是不成啊,我还要继续读博士学位,而你则还要留在那里陪读。是的,夫妻之间固然需要陪伴,但让你放弃理想陪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些。”
“你刚才说了,你的理想是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并得到社会从承认。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面前,为什么不抓住呢?”
“骁波,咱们抛开其他因素不谈,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想留下当专业作家吗?”
王骁波苦笑:“谁不想呢?”
李垠河面色郑重起来:“那你得留下,无论成还是不成,都要试试。”
王骁波:“可是……”
李垠河更严肃:“骁波,你的陪伴固然令人感动,却没有意义。我一直在谈女性独立,女性独立最重要的是人格的独立。你的牺牲只会令我愧疚,愧疚是夫妻感情生活中的毒药,这样就丢掉了我做人的准则。”
王骁波不说话了。
李垠河感觉自己刚才的说得有点重,笑了笑:“关键是能赚钱啊,骁波,美国的工资收入虽然高,但花销也大,最后还是穷困潦倒。我算了一下,你《思维的乐趣》的稿费比那边还高,为什么不赚这笔钱呢?你赚了钱也可以支持我在匹兹堡的生活费,总比咱们俩在那边困坐愁城好。”
“而且,这事是你命运的另外一种选择,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李垠河道:“骁波,当职业作家或许有点天方夜谭,但想想却多有意思啊!谁规定人生就一定要怎么过,罗素说过……”
王骁波:“罗素说过,须知参差多态才是幸福的本源。”
李垠河:“一件事情,你觉得做起来有幸福感,就去做,人生而自由,不用受那么多束缚的。”
她拿起一支笔递给王骁波:“骁波,你前段时间一直在跟我谈你要写《黄金时代》的事情,如果你写的时候感到幸福,就去写。”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现在起,我要赚稿费。”王骁波握住李垠河的手:“我们过得实在太穷了,不能再这么下去,谢谢你。”
李垠河:“记住,你是个独立的个体,你也有自己的事业和理想,尽力去完成。我们的爱情,不能成为彼此绑架和勒索的束缚,那样就不是爱情了。孙三石这首诗写得不错,他为什么不继续写诗呢?”
王骁波:“写诗又不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