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把长公主最近干的事,竹筒倒豆子一般全捅出来。
“你看看你的宝贝闺女,都干了什么?”
“夫子让她默写《唐诗三百首》,结果她把夫子布置的功课写成打油诗。”
王皇后将一沓纸甩到朱翊钧面前,让他一张张过目。
“飞流直下三千尺,拉完一看没带纸。”
“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举头望明月,低头睡得香。”
“锄禾日当午,地雷埋下土。李绅去跳舞,炸成二百五。”
“春眠不洗脚,处处蚊子咬。夜来鬼哭声,谁知来多少。”
“慈母手中剑,逆子身上劈...”
读完闺女写的唐诗,朱翊钧笑得差点断气。
“哈哈哈...不愧是朕的女儿,跟朕小时候一样...”
留意到王皇后要杀人的眼神,朱翊钧旋即收住笑声,摆出一副严父的口吻。
“闺女还做了哪些事?”
“听说最近京城里的豪门,盛行一种叫巧克力的吃食,价格奇高。你闺女嘴馋,竟然胆大包天假传太后懿旨,从内帑支取了一千两银子,指使太监出宫求购,还被人宰了几百两银子。”
“这个孽障艳羡宫外烟火,又拿着剩余的赃银,指使太监大肆采买烟花爆竹。”
王皇后越说越恼火,挥舞藤条抽了下长公主的腿。
挨了打,长公主委屈得要死,张着漏风小门牙对着朱翊钧哭嚎。
“啊啊啊...父皇,母后又打我!”
看她现在非但没认错,反而还振振有词。
王皇后就更加生气了。
“你还有脸哭!你知不知道,你母后辛辛苦苦打理皇庄,每年才挣几万两银子。这些年收成又不好,你一天之内就花掉一千两银子,你以为咱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本宫打死你这个逆子!”
接下来,王皇后追着长公主打,长公主绕着朱翊钧躲。
场面像极了秦王绕柱。
在这个过程中,朱翊钧也不幸挨了好几下。
不想再被打,只能抱着长公主逃离盛怒状态下的王皇后。
看着正在落荒而逃的父女,王皇后气得把藤条甩在地上。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到底遭了什么孽?”
“嫁给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还生了这么一个败家的东西?”
说到这,王皇后摇着头惨笑:
“看来,这个女儿算是养废了。”
“如果老天爷能让本宫再生一个...哎!罢了罢了,再怎么样,那是亲生的...”
坤宁宫的偏殿。
“闺女啊,你怎么能偷银子呢?此事若传出去,朝臣又要弹劾父皇教女无方,多丢脸啊!”
“父皇不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吗?”
“是啊!”
“儿臣是不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当然是啊!”
“那儿臣想要的东西,母后为什么都不给儿臣?别人家的千金小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有什么?为什么儿臣的命就这么苦哇?”
朱翊钧听后感到好一阵心酸。
十岁的孩子,正是活泼叛逆、又爱攀比的年龄。
他自己在十岁的时候,被李太后和张居正管得死死的,童年根本没享受到任何快乐。
便寄希望从女儿身上弥补回来,因此对女儿的管教一直放得很宽。
沉吟片刻,才叹息道:“你母后没嫁进宫之前,家里并不富裕。从小就得学会勤俭持家,对你苛刻一些也在所难免。”
长公主愤恨不已:“母后她自己以前过得苦,为何还要让儿臣跟着遭罪?再说,咱们家又不是平头百姓,干嘛还要按照百姓家的规矩来过日子?”
朱翊钧抬头望着窗外,愤愤不平道:“是啊!你是大明朝的嫡长公主,朕的掌上明珠。为什么要过得跟老百姓一样?你生来就应该享受荣华富贵,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说着又蹲下身来,平视着女儿的眼睛,面露愧色道:
“闺女啊,你母后现在气头上,这段时间尽量不要惹她生气了。你要明白,这个家要是没你母后操持,可能你连漂亮衣裳都没得穿。”
“待会你到你母后面前认个错,保证以后不会再偷钱,她气消了就不会让你罚跪。”
“好!父皇,儿臣听你的,待会就去认错。”
“这就乖嘛!朕答应你,你的苦日子不会太久的。朕会想方设法弄钱,让你过个好年。”
长公主似乎听了太多相似的说辞,质疑说:“父皇所谓的弄钱,该不会又是罚朝臣的俸禄吧?从他们身上也弄不到几个钱,父皇还不如派锦衣卫去抄家得了!”
朱翊钧老脸一红,佯怒道:“胡闹!就算抄家也得有把柄在朕手里。罚俸怎么啦?蚊子腿再小那也是肉哇。”
少顷。
父女回到皇后的寝宫。
此时王皇后正在查阅账本,即便知道皇帝再次驾临,也懒得起身行礼。
朱翊钧推了推女儿,长公主这才迈着小碎步,惶恐不安的来到王皇后面前跪下。
“儿...儿臣知道错了。”
过了良久,也不见王皇后有所反应。
只有翻书和打算盘的声音。
长公主于是戏精上身,用力挤出两滴眼泪,吸了吸鼻子,唤了一声:“母后...”
王皇后头也不抬,盛气凌人的问:“你错哪了?”
“儿臣不该假传懿旨偷钱,不该写打油诗、不该馋嘴,不该贪玩,不该顶撞母后...”
王皇后斜眼瞟了她一会,才说道:“既然你知道错了,那就不用再罚跪。”
长公主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听王皇后话锋一转。
“但是...”
“夫子布置的功课,不可儿戏!”
“罚你把唐诗三百首抄一遍,没抄完不许玩。”
长公主想死的心都有了。
正想顶嘴,却被朱翊钧按着脑袋答应下来:
“闺女啊,你看你母后多么宽宏大量,还不赶紧谢恩!”
“好啦,快去抄诗吧,乖!”
打发走了长公主。
气氛变得有些蜜汁尴尬。
王皇后依旧坐在书案前查看账本,也不搭理朱翊钧。
弄得堂堂九五之尊,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等到王皇后捋清了账目、合上书本,朱翊钧居然打起了瞌睡。
这就让王皇后对他更加不满了。
十多年来的婚姻生活,早已让这对夫妻的感情从相濡以沫到厌倦乏味。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并非皇帝独宠郑妃。
而是身为大明皇帝,本该励精图治、知人善用、虚心纳谏,为天下苍生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他却只有三分钟热度,上了几年朝就撂挑子不干了。
整日躲在后宫沉迷于酒色之中,抽鸦片、斗蛐蛐、搜罗天下美食胡吃海喝,将曾经的好身材吃成一头猪,床笫上没动几下就喊累。
不仅如此,这个家伙还放纵女儿胡闹,教育的事那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更可恶的是,这个家伙只会花钱,不会搞钱。
最起码培养个严嵩、刘瑾之流,帮皇帝收点贿赂,宫里的日子也不至于过得紧巴巴。
他呢,派个太监出去收税,还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滚回来!
工作撂挑子、子女教育不关心、钱也没挣到几个、性生活又不能满足自己。
就这么一个废物男人,要来何用?
王皇后越想越气,看丈夫越看越不顺眼。
情绪一上来,控制不住地拍了下桌子,震得茶杯倾倒。
“嘭!”
朱翊钧被声音惊醒,睁眼第一句话就是:“护驾!”
王皇后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没刺客,别瞎使唤!”
朱翊钧尴尬到尴尬癌都犯了,整了整衣冠,正色道:
“近前阁老致仕,内阁群龙无首,首辅任命一时不决,便到此前来与梓潼商量。”
皇帝总算能办件正事,王皇后心中甚是欣慰。
便放缓语气说道:“我朝祖训,后宫不得干政。臣妾为避嫌,虽不得左右阁臣任免,但能进谏陛下择优而选。”
听了这番话,朱翊钧内心相当满意。
六宫之中,唯有皇后说话做事,才能做到如此谨慎端正。
随后朱翊钧把他对四位阁臣的看法,逐个讲给王皇后听。
王皇后依旧没有指定要选谁当首辅,而是对当前的朝局进行了一番分析。
最后劝谏朱翊钧,为了平复朝臣因国本之争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不能再选一个和稀泥的人当阁老。
应该选一个能够直言进谏、秉公执法的人来调动朝臣的积极性。
王皇后如此分析,朱翊钧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王家屏!
虽然朱翊钧很不喜欢王家屏,王家屏他也知道皇帝看自己不顺眼。
但是眼下只有王家屏有能力,有魄力来收拾申时行走后留下的烂摊子。
内阁首辅已有人选,朱翊钧便不再和王皇后讨论国事。
转而想跟王皇后聊点家常。
“近来满朝文臣上奏册立太子,朕因此事心力交瘁,无暇顾及后宫,也疏忽了管教闺女。”
“梓潼心里若怨朕,大可畅所欲言,毕竟...你我乃是结发夫妻。”
尽管朱翊钧已经把架子放得很低了,可是王皇后还是没给他好脸色。
“若无其他要事,陛下还是早些回宫处理政务吧。”
“明日便是除夕,臣妾还要抓紧筹备祭祖大典。”
碰了一鼻子灰的朱翊钧,落魄又沮丧地回到乾清宫。
平时懒散的他,此刻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疯狂翻阅着奏折。
试图从地方的奏折中,找到捞钱的方法。
他现在觉得家庭的不和睦,都是因为缺钱造成的。
终于,还真的让他找到一封有用的奏疏。
严格来讲,这是一封不经过六部,直接呈给皇帝的密折。
署名人是陈矩的干儿子王安。
他在不久前去了趟四川传旨,顺便把大凉山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
文中写到:钢铁厂日产铁器数十吨、日产水泥百吨,且日后还有增长的迹象。
铁冶军所卫目前已经迁来200户百姓安家落户,并授以土地开垦农田。
城镇建设颇为新奇,道路、房屋、官衙皆以水泥为主,钢铁为辅,木料使用甚少。
还首创管道引水,无须打井,在家中拧开水龙头就能取水。
看完这份奏疏,朱翊钧对这个地方十分向往。
不仅是个新科技城镇,还是一个捞钱的宝库。
不过有了上一次收税失败的教训,朱翊钧认为这次不能鲁莽行事。
大凉山的铁矿所产生的营收,小部分归于地方,大部分都进了户部。
如果派太监去收税,保不准又被人家给赶回来,还要被朝臣扣一顶横征暴敛的帽子。
这个罪名太大,朱翊钧可担不起。
思来想去,朱翊钧决定还是先派锦衣卫秘密入川先调查一下,搞清楚钢铁厂的利益架构再想办法从中捞一杯羹。
“陈伴伴,宣北镇抚司指挥使来觐见。”
不多时,骆思恭来到朱翊钧面前。
“陛下有何指示?”
“骆卿,还记得两年前,九名锦衣卫失踪的事吗?”
骆思恭眼中迸发着怒火,厉声道:“那九人皆是臣的手下干将,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臣当然不敢忘!”
“那好,这次你不必再遮遮掩掩,朕命你开春之后派锦衣卫千户,光明正大入川调查此案。若遭遇当地官府阻拦,可视为嫌疑罪犯,当场缉拿回京。”
“臣遵命!”
“除了调查此案外,朕还另外交代你一件事,顺便去调查一下大凉山的铁冶卫所,看看那里是否有藏污纳垢。若是有,不必惊动当地,将查到的把柄交到朕手里即可。”
骆思恭正要领命告退,忽然想起一事。
于是奏请道:“启禀陛下,南镇抚司的锦衣卫方才抵京,带来宗亲的讣告。”
朱翊钧闻言心头一紧,问:“是哪位宗亲薨了?”
“是郑王朱厚烷,于十月初九薨,请陛下节哀!”
骆思恭走后。
朱翊钧静静坐在榻上,连连摇头哀叹。
按朱家字辈来算,这位郑王爷是朱高炽的五世孙,是朱翊钧较为亲近的族叔。
他生前潜心修学,生活节俭,曾经多次变卖家产赈济百姓,是众多王爷当中的道德模范。
嘉靖二十七年,朱厚烷上书劝谏嘉靖皇帝,不要沉迷修仙。
结果遭到嘉靖的报复,被抓到凤阳宫囚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