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程第一次见到刘子附,是在九年前。
那时候的他在这一行小有名气,也是靠着他那神棍老子遗留的口碑勉强过活。
刘子附找上门的那天,他正好在门口的槐树下打盹,少年刘子附没看到树后的他,只看了眼那槐树就准备离开。
钱程听到一个少年嫌弃地说了声,“就这,还大师?”
他其实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哪怕说再难听的话他也可以无动于衷,谁让他们家穷呢,还不得指望着客户赏口饭吃。
只是那天他心情极差,差到他宁可睡在外面也不想回屋子。
于是少年的话很不巧就撞上了枪口。
钱程盯着病恹恹的老槐,语气嘲讽道,“有需求才有市场,你要是不信,大老远跑来寻开心呢?”
钱家穷,即便钱程他爸给人看风水赚了很多钱,也架不住家里那帮吸血鬼,伸手要钱也就算了,还嘲讽他们家是走偏门的。
什么叫走偏门,钱程不懂,不偷不抢赚来的钱它有错吗?
就算有错,那些姓钱的不也是恬不知耻地来要吗?
就因为他爸是长子,合该养他们一大家子?
现在长子没了,就找他这个长孙讨生活费,没钱还来他们家抢。
要不是舍不得老宅,他是真想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钱程还在心里控诉着这个恶心的家族,视线里冷不丁冒出一个少年的脑袋。
少年俯视着他,半是探究半是惊诧,可在钱程眼里,少年挡住了他所有的光,只剩下那张过分好看又耀眼的脸。
看着一旁细嚼慢咽的刘子附,钱程暗自庆幸当年没有压抑情绪,而是小小地发泄了一回。
否则他就留不住那个少年,更留不住他眼里最美的风景。
刘子附见这人嚼了半天也不往下咽,还一直盯着自己发呆,皱眉催促道,“发什么愣呢?赶紧吃完洗澡睡觉去!”
钱程这才咽下嚼了好一会儿的鸭血,那口辣子呛得他差点咳出声。
他不爱吃辣,可刘家人都吃,所以他从来没表现出来,生怕自己那点格格不入拉远了他们的距离。
钱程压下嗓子里的不适又扒了两口馄饨,准备多嚼几下再咽下去,却不经意迎上刘子附审视的眼神。
那一眼,像极了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少年给他的感觉。
他有些心虚地问道,“怎么了?”
刘子附盯着他的嘴巴看了片刻,轻叱一声起身往厨房走去,再出来时,他的手里端着一碗水。
他将水碗“哐”的一声砸在钱程面前,训斥道,“以前不是挺能装的吗,怎么,今晚的馄饨太辣了?”
钱程眨着眼,将嘴里的馄饨和口水一股脑咽了下去,霎时辣的他直咳嗽。
刘子附敲了敲桌面提醒道,“温水,喝一些,剩下的等会儿自己涮着吃。出息,早知道不揭穿你了!”
钱程端着碗喝了两口清水,这才舒服些,他尴尬地咳了两嗓子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刘子附喝了口汤,白了他一眼斥道,“什么时候?你第一次来我家吃饭的时候,奶奶还说你吃的少,以为你是拘谨的,我没好意思拆穿你,谁知道你这一装就是这么多年。”
钱程将脸埋在碗口,鼻尖闻着辣子的味道都觉得呛得慌,眼里却是浸满笑意。
他兜了一勺子馄饨到清水里涮了涮笑说,“我这不是怕麻烦么,你们吃啥我就吃啥,多吃些就习惯了。”
刘子附撇着嘴不屑地问,“所以你习惯了嘛?我这是给老两口买的,特意没加多少辣,你都能呛成这样,真给你吃爆辣的,还不得进医院啊?”
钱程脸上有些烧,不知道是辣的还是臊的,总之他不敢正眼去瞧刘子附,只吸了吸鼻子嘴硬道,“没那么夸张。”
刘子附也随他犟,这么多年下来,他早习惯了钱程人前人后的两幅面孔,要不是对这人够了解,真会怀疑他有精神分裂症。
一碗馄饨的量本就不多,刘子附随便扒拉两口也就吃完了,他也没去等钱程,家里客房早被他住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基本算是半个刘家人,根本不需要客气。
于是刘子附洗完澡下楼的时候,钱程已经将餐厅给收拾干净了,垃圾都规整好了放在厨房的墙角。
他将一个袋子扔向钱程,钱程个子高,手往上一抬就接到了。
“你上次留下的睡衣和内裤,自己换下来记得洗了啊,李阿姨这几天不在,没人给你洗!”
钱程看着袋子里熟悉的衣物,上面是和刘子附身上相同的味道,他忍不住笑出了声,解释道,“我上次真洗了,就是忘记晾了,阿姨就以为我没戏,又给洗了一遍。”
刘子附白了他一眼,转身往楼上走,边走边叮嘱道,“我要睡了,今天你就在一楼的洗手间洗吧,记得早点睡,明天提前去工地转一圈。”
看着刘子附消瘦的背影,钱程有些晃神。
明明那个家伙吃得不少,却怎么都不长肉,他前些年暗搓搓投喂了很多,也还是不见胖,要不是这两年刘子附频繁往外地跑,他还得继续投喂。
在钱程的眼里,刘子附始终都是那个比阳光还耀眼的男孩,即便两人之间有层尴尬的关系,也不影响他时刻都想靠近光。
只是那个家伙心里藏的事太多,这么多年下来,他也不过只窥探了皮毛,更多的,被那人掩得严严实实。
至于那个藏在他心里的人,钱程还不确定是谁,。
可就算确定了又能怎样,一个埋在心里超过十年的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取代的。
就好比他自己,以及那束光。
白雨大早上赶来工地的时候,易坤先生和刘子附已经在附近转了一圈,见到他的时候,易坤先生只高深地点头笑了笑,然后就走出了工地。
他问落在后面的刘子附,“这就可以开工了?”
刘子附得意地笑道,“你要相信我师傅,他可不是虚有其名,说什么时候完事就什么时候完事,接下来你们正常施工就行了,不过还是得注意安全,人为因素我们可就管不着了。”
其实到现在白雨都不知道他们解决了什么,他有些吃不准地问道,“可是,你们不是说下面埋着东西吗?那东西呢?”
总不能看不见的给解决了,留下那些看得见的在原地给他们自己处理吧。
什么项目都害怕挖出东西,毕竟那是要上报有关部门的,运气好,处理几天运走继续开工,运气不好,这项目估计就得黄。
刘子附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才搞懂白雨这是什么意思。
他挠着头尴尬地笑了笑,解释说,“不好意思,忘记跟你说了,昨天雨停之后就有相关部门来处理过现场了,是我师傅找的人,你放心,这事不会被传出去的,不影响你们项目后续的发展。”
白雨有些懵,这应该是他这个项目经理处理的事,原本他还头疼要怎么跟老板报备这件事,毕竟一旦事情传开了,肯定会对项目有负面影响。
万万没想到,他觉得不怎么靠谱的师徒俩,竟然直接将他的后续麻烦给解决了。
白雨尴尬得嘴角直抽,这要他怎么感谢才好,他想去握个手吧,好像更尴尬。
看出白雨的不自在,刘子附好笑地耸耸肩,越过他往项目大门走去,边走边调侃道,“我们可是收费的,你回去申请茶水费吧,给多给少都是个缘,钱货两讫就行!”
刘子附的随意倒是让白雨轻松了不少,请风水先生本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三天前他的领导就说过,只要事情能处理妥了,多少钱都给。
毕竟后续项目起来了,多少倍都能赚回来。
见刘子附潇洒地离开,他叫来包工头了解情况,这才确定,当初挖到的那堆东西已经不见了。
易坤先生在南城的名声响,本地人都知道,但是却很少有人晓得,他在上面还有这么靠谱的关系。
在他们眼中这么大的麻烦,对方一晚上就给悄悄处理了。
眼下麻烦事解决了,包工头就开始着包车去接工人上工,而白雨的忙碌也正式开始了。
做项目的一旦忙起来,家里也就是个睡觉的地儿,要不是他们当初房子就租在市区,距离上班地点近,白雨可能直接就跟工人们住了。
他不像包工头,要天天泡在项目上,他也不是只接手这一个项目,只是刚调来南城,要先熟悉一段时间再接别的项目。
所以除了工地,白雨待的最多的还是办公室。
只是接下来的时间,他几乎就没怎么见过刘子附了。
至于易坤先生,倒是隔三差五能在楼里碰见。
公司给了楼上多少茶水费,白雨不知道,这事是财务对接的,但看易坤先生的态度就知道,应该不少。
初次合作也算是完美落幕,如果运气不好还有一下次,白雨觉得,他也好意思开口了。
自从得到孟婆那边的提示,刘子附就放弃了从白雨那边打探消息的念头,毕竟他绞尽脑汁安排的接触非但没让他拿到任何消息,反而让孙齐夹在中间尴尬的不行。
孙齐的态度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已经彻底回归生活,不可能承认自己有另一个复杂的身份。
而要想找回那位,如果孙齐不努力,他们做再多也是徒劳。
就好比在接触白家这件事上,他们想破脑袋也才接触到白雨,而孙齐只是上个洗手间,就遇到了关键人物,白安安。
刘子附觉得,很多事情真的不能强求,哪怕他勉强自己去窥视了白家的秘密,也不过是确定了答案在白安安身上。
然而只是做了这些,就已经消耗了他近十年的寿命。
他其实可以什么都不用做,这一生不像前两世,需要他耗尽心力去卜卦寻找白术,要找的人已经在身边了,他只要安安分分地活着,和那人一起活到白头也是幸运的。
可事关那位曾经的神,他又放不下。
他们缘分的初始点就是那位,没有他,就没有他们这帮人的相遇。
这也是孙笑笑非得找到那人的理由。
虽然大家的经历不同,可都感念那位曾经给予的照拂,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都想将那人带回来。
刘子附在孙齐的公寓赖了快半个月,任凭谁找他,只要听他说在孙齐这边,就不会催他。
原本孙齐是不想收留他的,可看他一副孱弱的样子,又不忍心将他丢出去。
刘家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要是知道刘子附身体不舒服,还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
其实刘子附也可以去投奔钱程,可钱程是刘老太太最得力的眼线,但凡钱程知道的,绝对会给老太太打小报告。
刘子附一度怀疑,自己给他们家找了另一个孙子,还是很狗腿的孙子。
可八九年的关系处下来,老两口已经习惯了凡事问钱程,而钱程又是个不会对亲近之人说谎的憨憨。
在挂断钱程第不知道多少通电话的时候,孙齐终于是熬不住了。
他合上笔记本定定地看着沙发上躺着的人问道,“你还要在这里躲几天?医生既然说了没大问题,那你就老实跟家里交代啊!老太太都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了,还以为你在外面沾上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呢!”
刘子附懒洋洋地躺着,转过脑袋笑看着孙齐撒娇道,“别这么扣嘛,大不了我交住宿费和伙食费,行不行?”
孙齐气得将手边的文件砸了过去,一沓A4纸纷纷扬扬洒了一地,愣是没有一张刮到刘子附的。
“你看我像缺你那点钱的样子吗?”孙齐气急地瞪着沙发上的人,满脸嫌弃地问,“那个大师是怎么回事?怎么没听你说过认识这号人物?”
刘子附想了想,好像是没和孙齐解释过钱程的事,说来他们前世也算是好友。
于是他将三人前世的关系给孙齐理了一遍,又将他和钱程的关系也解释了一下。
孙齐打量着刘子附,见他一脸的坦诚,于是试探性地问道,“他是不是对你太过关心了些?一天少说也有三通电话吧?”
刘子附听了忍不住发笑,他调侃道,“怎么?你吃醋啦?我和他可是纯纯的革命友谊,那是两千年前就打下的基础,你可别想歪了。”
孙齐就那么注视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端倪,却只瞧见刘子附打趣的笑。
孙齐垂眸轻笑一声,问道,“你有回头看过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