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塔喇氏原是北方一个古老的家族,和皇室联姻不过是为了稳固家族在朝中的地位。
要是他们知道局势会如此,怕是也不想将自家女娃娃送进那个囚笼。
赫胥随口问及女人姓名时,不料她竟然愣怔了。
近十年都无人提及的闺名,怕是连她的家人都快忘记了。
只是宫里那个妃嫔已经死在了枯井里,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妇人。
女人看了眼屋顶上晒太阳的少年,又觉得自己想的不对。
她也不算是无依无靠。
想起年少时在广州曾用过的名字,她仰头笑着回道,“今后就叫我唐惋好了,反正故土是回不去了,不知道这乱世什么时候到头,以后咱俩搭伙,我赚钱养你!”
少年瞥了眼躺在草堆上晒太阳的女人,嫌弃道,“你包里那些金银首饰,怕是拿出去都换不到一口吃食,乱世当道,什么都没有米粮来得贵重。”
唐惋砸吧着嘴也不反驳,只为难道,“我手里就只有这些了,等外面战事过去,怕是我那些私宅也都毁了,咱们到时候只能靠我这些首饰典当了过活。”
赫胥也不去搭理她理想的未来,这世道要想安稳下来还久着呢,乱世可不是以日月来衡量的。
和凡人一起生活,最大的便利就是有的吃。
赫胥不善厨艺,或者说他根本就只会吃不会做,也幸得唐惋会点手艺,总不至于让自己给饿死。
野菜山果吃得多了,赫胥怀念起以前隔三差五的肉食,终于有了时光荏苒的感觉。
唐惋其实吃得也不舒坦,毕竟她一人吃两人补,没个肉食也是亏空得慌。
可总不能让一个孕妇出去狩猎捕食吧。
于是赫胥很不情愿地每日出去转悠半晌,回来时手里不是拎着鱼就是抓着只还没断气的小动物。
唐惋从最开始的抗拒宰杀到后来的手起刀落,也就挣扎了两日。
毕竟好吃的就摆在眼前,她不做,受饿的也不是那个玉洁冰清的少年。
从前的唐惋是怎样的,赫胥不知,但从两人相处的那些日子,他能看出这个姑娘确实不适合那个吃人的皇宫。
索性他将人给带了出来,且过上了相对自在又安逸的八年。
八年后刚入冬,赫胥拎着两只野兔回来时告知唐惋,上面那位驾崩了。
驾崩,无非是皇帝没了。
唐惋回身看了眼堂屋里练字的儿子,冷笑着接过野兔,没多说什么。
只是入夜后,她带着儿子在山里烧了些东西,并让孩子磕了几个头。
凡间的道别很注重仪式感,不像他们,离开不过是转个身的事,见与不见也不是那么的重要。
唯一相通的,可能就属思念了。
唐惋有没有思念过孩子的父亲,赫胥不知道,但他自己倒是经常会想起那只狐狸。
不为别的,唐惋的手艺是真比不上他。
也可能是他吃了太多年白术烤的肉,已经吃习惯了,即便吃了唐惋八年的饭菜,也不敌白术丝毫。
唐惋的儿子小名阿宝,大名是赫胥取的梦随二字,取自他曾听来的一句诗。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唐惋当初嘲笑过他,说自己从来没有思念过那个男人,却只得了赫胥一记冷眼。
思念与否无需用说的,当然,说出口的也未必是真的。
唐梦随小时候称呼赫胥为哥哥,等他长到和那少年一样高的时候才惊觉,他这个哥哥的容貌十几年都未曾变过。
而这一点,唐惋早在他们刚进山的那年就已经看透了。
所以当唐梦随悄悄和她提及自己的发现时,唐惋只说了句,“要有敬畏之心。”
何为敬畏之心,唐梦随彼时尚不明了,但他知道,那个不会老的少年是他们家的秘密,即便日后下了山生活,他们依旧守口如瓶。
唐惋的生命原本应该在二十四岁那年就结束的,而唐梦随更是不该出生的孩子。
只因神的一时怜悯,他们母子才有了偷生的机会。
可世间万物都是要受到法则管束的,即便有神的眷顾,该受的罚还是要受。
孟婆找上门的时候,赫胥正陪着母子俩坐在院子里吃晚饭。
即便和凡人生活了近二十年,少年还是不改那一身的装束,以至于孟婆开口就问。
“大人,您怎么都不入乡随俗换身衣裳的?”
唐惋一听突然造访的女人称呼少年为大人,就知道对方肯定也是不一般人。
刚准备叫阿宝随她进屋,她就被赫胥拽着袖子给拉坐了下来。
少年扒着碗里的肉不紧不慢道,“先吃,让她等着。”
孟婆听他说这话,就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可再不是时候,来也来了,何况她是带着任务来的。
唐惋瞧了眼院子里杵着的女人,年近半百的她预感到来者不善,可看少年神情平静,她又觉得心安,于是在唐梦随时不时的打量中,三人安静地吃完了一顿饭。
等唐家母子将碗筷都收拾完进屋后,孟婆方才扭着胯来到赫胥面前,先是行了一礼,接着便施施然坐在了少年的对面。
唐梦随从屋里端出两碗清茶放在二人面前,孟婆看着碗里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柔声道了谢,却不正眼瞧他。
回屋后的唐梦随将这事告知唐惋,却被唐惋勒令回屋温书去了。
孟婆见少年端着茶水细品的高贵模样,倒是和眼前这个破败的小院格格不入,于是她娇笑道,“我说大人,这一碗清茶怎的被您给品出了顾渚紫笋的味道?”
少年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说道,“别套近乎了,说吧,是来带走他们中谁的?”
当初他救下唐惋时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原本余下的事他是不想插手的,毕竟随手救个人,没必要负责到底。
可眼下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也吃了人家这么久的饭,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他这么要脸的神,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了。
孟婆吃瘪地舔舔唇,尴尬道,“您就不能委婉一点吗,我都这么卑微了。”
她也只有在这位面前不敢造次,其他人,哪怕是酆都帝君也不曾见她如此谨慎过。
少年挑眉不慎在意道,“有事说事,你不想早些回去复命吗?”
孟婆支着下颌,翘起二郎腿轻叹道,“您也知道里面那对母子不该活着,可有您在,鬼差们也不敢上门拿魂,阎王那边的意思是,小的那个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也是个好的,留着也就留着了,但老的那个我们得带回去,生死簿上总不能一连两个特例。”
赫胥放下茶碗瞄了一眼屋内,隐约可见唐惋忙碌的身影。
他状似无意地问孟婆,“距离他重生还有多久?”
孟婆刚咽下的茶水差点呛吐出来,她擦了擦唇角回说,“约摸八十年,前后出入三两年的样子。”
她来之前就猜到,这位肯定要问那人的转世进度,也算是有备而来了。
赫胥垂眸算了一笔,缓声说道,“如此,小爷给唐惋续上一命,照她所剩的寿数,等小爷醒来,差不多可以去找他了。”
其实孟婆也这么想过,只是这位的命数她没资格插手,索性他还记挂那人,也不枉她筹谋一番了。
见这事有了定论,孟婆便准备离开,走之前她同赫胥坦言道,“将来的变数很多,如果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那一定就是改变您结局的关键。”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赫胥并不在意,天道不会允许有什么是永恒存在的,所以他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是个定数。
赫胥的身份,唐惋不清楚,但知道一定不简单。
只是当她亲耳听到少年的陈述时,四十好几的女人立时就跪了下来。
她是个不信天命的人,可当她得知救了自己母子的神秘人竟然是位神时,不得不虔诚地跪拜以谢神恩。
神的恩赐并非不求回报,赫胥为唐惋续命的要求却很简单,百年内将他的原身送回金陵即可。
想找到那个人的转世,公孙家是最好的助力。
当晚赫胥便给唐惋续了命,第二日唐惋醒来时,却见唐梦随怀里抱着一只黑猫坐在她的屋里发呆。
唐梦随说,那就是赫胥,昨夜为唐惋续命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