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齐觉得自己不会为任何人而死,这是他和白术最大的区别。
至于为谁而生,这种话题并不在唯物主义者的思考范围内。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是纯粹的唯物主义者了。
而崔子玉所说的,只对那人动过心思,这一点孙齐不得不承认。
从前他以为是自己一心扑在学业和事业上,抽不开身去谈情说爱,后来工作上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他才发觉,自己是对感情这种事提不起兴趣。
直到那个人来了他们家,直到他开始留意起那人的饮食起居,他才知道,原来不是提不起兴趣,只是没遇上对的人。
可对的人,不一定是最合适的。
对的人,也不一定是自己的。
孙齐从来没有学过如何处理感情的事,所以对于情感上的患得患失才会表现得那么极端。
可即便如此,他唯一坚持的也不过是不做他人的替身。
至于自己真实的向往,他还是愿意面对的。
孙笑笑曾经问他有没有谈过女朋友,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被洞察了,所以才会气恼地摔门而去。
可事实上,他并不介意将自己的秘密分享给家人。
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确定,那点悸动是不是所谓的喜欢。
孙齐看向走在一侧的崔子玉,他问,“白术当年很喜欢他吗?”
崔子玉抬眉轻笑,意味深长地回说,“何止是喜欢,他的深情和忠诚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为什么是几乎?”
崔子玉停下脚,看着一脸好奇的孙齐反问道,“没人和你说吗?大人是没有私欲的,更没有情感,当时的天道不允许他有。”
孙齐回味着崔子玉的话,一时有些愣神。
他喃喃道,“所以白术什么回应都没得到,却还是一心陪着他,最后选择赌一把,将自己送去轮回,给来世博一次机会。”
崔子玉轻叹一声,怜惜地看向孙齐感慨道,“其实我们也不清楚大人剥去神职后会变成什么样,孟婆心疼白术,几百年间偷偷做了很多伏笔,只为你们能在这一世相互圆满。”
所以,孟婆的帮,是帮白术和那位修得正果。
孙齐继续往前走,步子却比之前小了些,他不确定地问道,“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不是他,或者,这一世的我移情了,要怎么办?”
崔子玉随着他的节奏,边走边笑道,“我们是鬼差,你的前身是谁,没人比我们更清楚,何况你投胎是孟婆一手安排的,就算出生后被掉包或者走丢了,她也会想尽办法让你回到孙家,等着那位的到来。而只要你是你,就一定不会爱上别的人,这是你用三千年的时间烙进灵魂里的忠诚。”
忠诚,孙齐喜欢这个词,他甚至愿意为了这个词,去尝试接受白术这个身份。
于是接下来的路,他们不再多言,直奔白家所在的小区。
来到小区楼下的时候,时间差不多是晚上九点,要不是孟婆催着他们赶紧来,崔子玉其实是想再晚一点的,毕竟那位说的是夜里。
而这个点,白家人都还没睡,小区里也能时不时看到几个身影。
孟婆站在一棵树下,恰好路灯照不到的位置。
孙齐没见到人,以为还要继续走,刚要越过那棵树,就听见孟婆不客气地喊道,“瞎吗?没见到老娘在这儿等着呐?”
被孟婆毫无预兆地一声呵斥,孙齐也不敢恼,毕竟自己抽了人家一巴掌,不说对方的身份吧,就当她是个普通异性,孙齐也觉得自己理亏。
于是他瞥过眼往后退了两步,不敢正视孟婆。
崔子玉四下打量一番问道,“大人呢?”
孟婆转身往另一边走去,边走边冷声回说,“大人让我们去人工湖那儿的亭子等他,他等小丫头睡了就来。”
五岁多的孩子,一般九点九点半就会被勒令去睡觉。
这是孙齐带孙笑笑时学到的经验,当年他也是这么要求孙笑笑的。
三人坐在六角凉亭的对角,崔子玉不去管那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自顾自欣赏着人工湖里的人造景。
他笑说,“大人还真是偏爱凉亭,我记得以前在公孙宅,他也是经常坐在亭子里,要么喝茶,要么下棋。”
孟婆瞪了一眼孙齐哼道,“某人死后大人就不爱回那个院子了,宁愿在外面漂泊也不回公孙府。”
这话是说给孙齐听的,他能听懂,也能从孟婆的语气中听出她是在敲打自己,等会儿不要甩脸子。
可他既然决定跟过来,也是做好了无论怎样都正面接受的准备,更何况,作为鬼差的他们都对自己是白术一事深信不疑,他也不再纠结了。
孙齐不过沉默了十分钟左右,就见孟婆和崔子玉立马端正了坐姿,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正经起来。
见他二人朝自己的身后看去,孙齐也忍不住回头看看是不是那人来了。
可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鼻尖就碰上了一抹湿凉。
而入眼的,却是一双瞳仁浑圆且黝黑的眸子,以及眸子里倒映着的自己。
黑猫站在亭子的护栏上,四只脚站成一条直线,尾巴时不时甩两下,侧着脑袋面对着孙齐,比夜还黑的眸子直逼他的双眼,仿佛要将他看穿。
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黑猫微眯起双眼问正襟危坐的两人,“他是什么人?怎么将他给带来了?”
孟婆早崔子玉他们近两个小时到,在白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她仗着能隐身,将自己和崔子玉的身份跟黑猫交了个底,只为消除对方的警惕以及不被误伤。
至于孙齐,她倒是没提,她不想人还没来就引起这位的抗拒,几百年的筹谋好不容易有了收尾的苗头,孟婆不想因为任何意外而扑空。
她瞪着看不顺眼的孙齐解释道,\\\"他是让您变回人身关键,当初为了防止您失忆后随意变身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就在您沉睡时下了一道封印,无论您在什么样的体态下褪去神职,都会保持原本的状态,直到他将您的封印解除。\\\"
黑猫锐利的眼神再次扫向孙齐,质问道,“为什么是他?他和我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孙齐也想知道,他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至于孟婆说的什么解除封印,这点他倒是没有疑义,毕竟那是在他出生之前就埋下的种子,他没得选。
孟婆正犹豫着要怎么解释,就听孙齐开口说道,“他们说我们以前认识,可我不记得了,你失忆前是住在我家的,你的身份证件也都还在我们那儿,我来是想问你,要不要和我回去。”
孟婆和崔子玉谁都没想到,孙齐会主动开口要将人带回去。
他们以为他还会像前些日子那样纠结,再不济,也会扭捏一番才出声承认他们认识。
然而他们都不了解孙齐,他从来不是抗拒那个人,而是不想为了任何人委屈自己。
可再大的委屈,在真切地触碰到眼前这只黑猫时,竟都化为了另一种委屈。
这个人当初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谁,为什么不告诉他,又为什么转身就走。
这一走,走了整整两年。
时间教不会孙齐如何去找到这个人,却教会了他错失是种怎样的痛。
这种痛不会影响他的生活,却能让他变得自私。
自私到只要有机会,他就想死死抓在手里不放。
就像现在一样。
他想将这只猫带回去,再也不让他溜走。
这种念头刚冒出来的时候,他就对黑猫说出了上面那段话,可话刚说完,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资格将人锁在身边。
无论是过去的白术,还是现在的自己,好像都不曾走进对方的心底。
不然,他为何走得那么决绝。
黑猫探究着孙齐眼底情绪的变化,沉声问道,“你分明能听见我说话,早上为什么不搭理我?”
他这话一出口,孟婆就没憋住笑喷了出来。
上午的事她看在眼里,就一心盼着这样的翻车场面,用头发丝想,都能想象出孙齐此刻的尴尬。
果然,孙齐立时脸都白了。
早上心一横没搭理这人,因为太紧张,他甚至没考虑过后果。
现在报应来了,要他怎么辩解?
孙齐舔着唇心虚地挪开视线,偷偷瞄向身后的崔子玉想寻求帮助,却见崔子玉转头看向湖面,只留个后脑勺给他。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他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黑猫两只前爪踏上孙齐的肩,小脑袋勾到孙齐面前追问道,“为什么?”
看着孙齐的脸色由白转红,孟婆实在没忍住,大笑出声。
她指着孙齐嘲笑道,“现世报,看吧!这就是现世报!你小子不用老娘出手,自有人收拾你!”
黑猫转眼瞪了过去,孟婆立马闭上嘴,却还是没忍住笑喷出了气。
孙齐尴尬且僵硬地解释道,“你走的时候招呼都没打,我们找了你很久,突然见到你,一时没缓过劲,就……还在赌气。”
这个说法解释得通,黑猫也觉得在理。
不告而别确实挺叫人气恼的。
于是他直接踩在孙齐的肩上,蹲坐着傲视对面两人问道,“所以,封印要怎么解除?”
孟婆见孙齐这么两句话就糊弄过去了,一时气不过,指着孙齐问黑猫,“就这么算了?大人,他可是存心愚弄您呢!”
黑猫转头看了孙齐一眼,无所谓道,“是非曲直,日后我自会分辨,先说说要怎么解开封印,我都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子了。”
黑猫的这个态度,崔子玉是早就料到了的,这世上除了白术的忠诚不会变,那人对他的偏爱也是不会变的。
孟婆要不是被那一巴掌给打上了火,其实也能看清局势。
只能说她难得吃瘪,还吃了个大瘪。
崔子玉瞄了孟婆一眼,见她仍旧生着闷气,于是出声解释说,“按照孟婆的计划,只要你们触碰到对方,就能解开封印。”
孟婆随即点头承认道,“本来也不是多复杂的封印,又不是用来为难谁的,所以只要……”
话还没说完,孟婆看向对面的一人一猫,脸色突然就变了。
她盯着黑猫踩着的孙齐问道,“你们刚刚是不是碰到彼此了?”
孙齐被问得有些蒙,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肩上的黑猫说道,“刚刚好像鼻尖碰到了,那样不算吗?”
在孟婆愣神的间隙,黑猫用头拱了拱孙齐的脖子,见没什么反应,又凑到孙齐脸上舔了一口,还是没见任何反应。
于是他气急败坏道,“什么情况?不是说碰一下就好的吗?”
孙齐正沉浸在刚刚的触碰中,就听孟婆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啊,明明只要接触到就行的。”
她拧着眉看向孙齐,吩咐道,“你!伸手去触碰大人试试!”
孙齐还没完全回过神,鬼使神差地还真就伸手去撸了一把黑猫的脑袋,同时习惯性地转手挠了两下他的下颚。
见黑猫依旧是黑猫,孟婆立马不淡定了。
她焦躁地在亭子里踱着步,脸上难得露出不安的表情。
“不可能,难道有人破了我的局?明明他们接触到就能解开封印,并且狐狸的……”
孟婆顿时停下脚,她打量着孙齐试探地问道,“你什么都没想起来?”
孙齐知道今晚可能会涉及到白术记忆的事,所以孟婆这么问,他一点都不意外。
他只淡定地点头承认道,“什么都没想起来。”
这话令孟婆更加烦躁。
她当初为了这一刻,折腾了很久才确保封印无误,现在不仅猫没变回人,就连白术的记忆也没回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或者说,她布下的局还能不能进行下去?
如果不能,这两人是不是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结果不仅孟婆不想看到,崔子玉也不想。
他们忙活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让那二人回到原本的位置,续写未尽的缘分。
可如果不是孟婆技艺不精,那就一定是有谁从中作梗,破坏了孟婆的计划。
而他绝对不相信这是孟婆的失误。
崔子玉走到孟婆身边轻声问道,“如果这一切都失败了,谁最乐意看见?”
有谁会不盼着他们好的?
孟婆想不出会有谁。
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个,都不曾结过恶缘。
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