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银丝炭烘着青瓷暖阁,十二幅销金牡丹屏风圈出氤氲茶烟。
七位命妇的泥金裙裾在簟纹席上蜿蜒,天水碧大袖间隐约露出点翠嵌宝的护甲。
“曹司夫人今日果然阔气,连珍藏多年雪泡梅花酒都肯拿出来招待客人。”
一位华服夫人转动建窑兔毫盏,侍女闻言立马捧着錾花银釜续酒。
西侧穿真红缂丝褙子的妇人轻笑,腕间虾须镯撞响定窑划花壶:
“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多小气似的......”
“你只管喝便是,好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
原先说话的华服夫人露出一抹笑意,转向左右两侧的夫人,调笑道:
“瞧瞧瞧瞧,我只不过是说了两句,她便要这样说我!”
“也亏的咱们都知道她儿子昨日放榜榜上有名,她今日心情正好,要不然,还不知道她是怎样牛嚼牡丹的人呢!”
这话,便是接着调笑,将喜讯公之于众。
席间原先不知道的人也明白了过来,霎时间祝贺声不绝于耳。
叶青釉跟着笑了几声,那穿真红缂丝褙子的妇人得了一阵吹嘘,终于心满意足的坐回了位子上,余光一撇,才猛然想起这里还有一位贵客,当即又笑道:
“你们还祝我呢!”
“越国夫人教导出的孩子才叫懂事,听说三年前才第一次入仕科举,今年便中了榜眼,得了陛下亲提!”
“你们有那闲工夫祝贺我,还不如向越国夫人讨教讨教如何教养孩子呢!”
众女眷又是一阵调笑,七嘴八舌的讨教如何教出成器的子侄。
叶青釉装出一副略有为难的模样,道:
“这.....我也不知。”
“你们也知道,这孩子也不是我所处,只是自己肯学,三年前同窗本欲送一只狸奴给他养,他都为了学业而推辞......”
“太过自持,不甚喜欢作乐,倒也是件恼人的事儿.......”
众女眷都是人精,那里瞧不出这看似为难言语下的骄傲,顿时笑作一团,连连夸赞。
叶青釉又坐了一会儿,待女眷们心满意足的散场,方才收敛笑容,重回了自己的府上。
时隔多年,她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交际是恼人的,折磨的。
但往往,也是有用的。
越缜死后,越家再没有厉害的角色在官场上纵横。
那想要不退出名利场,便只能在名门命妇中继续交际。
这些弯弯绕绕,其实一点都不比官场上省事多少。
叶青釉快步回屋沐浴拆发更衣,完毕后方才发现今日吃的酒着实猛烈,哪怕沐浴后,浑身的酒气仍一点儿都没有能压下去,于是开口吩咐道:
“吩咐底下做一碗醒酒茶来。”
这东西叶青釉从前是不爱吃的,不过,夫人说什么是什么,向来不会有人反对。
蒋氏得了吩咐,应声而去,整个屋内便只剩下叶青釉一人。
叶青釉一边等醒酒茶,一边阖上眼假寐,直至一勺温热恰到好处的醒酒茶送到她的唇边。
叶青釉懒得睁眼,只就着蒋氏的手将那一勺茶喝了,方才慵懒出声道:
“我虽不常喝,但也不必如此敷衍惰怠,难不成就不能多制些花样?”
“再不济放些糖,也没这么难喝。”
来人笑了一声,温声哄道:
“醒酒茶放糖哪能醒酒......”
“这里有蜜饯,婶婶要用吗?”
叶青釉睁开了眼,这才发现原先给她喂茶的‘蒋氏’压根不是什么蒋氏,而是已经眉眼舒展,风华初成的青年。
青年今日着天青暗纹的杭罗圆领袍,玉带钩悬着错金香球与银鱼袋。
俊俏中,难掩一丝少年意气。
叶青釉没有言语,别开了眼,可一枚腌制到恰到好处的果脯就这么不长眼的又递到了她的唇边。
越承礼温柔中很有一丝期待:
“甜呢,很甜的。”
叶青釉瞥了他一眼,张口含住了青年手中的蜜饯。
这个略带危险的讯号,好似给了对方什么指令,越承礼顶着一张红透的隽秀脸庞,坐到了叶青釉的身侧。
两人凑的很近,呼吸可闻,可称呼间却不知是故意还是有意,十足十的模糊不清。
越承礼很是有些扭捏:
“......你看昨日的放榜了吗?”
叶青釉随意应了一声,嚼了嚼蜜饯,酒气上涌,并不准备咽下,歪头准备吐在碟中。
越承礼一直关注着她,连忙伸手,将蜜饯接了,就这么紧张的捏在掌心里:
“那......那......”
“原先,原先,你说,说好.......”
叶青釉嗤笑一声,扇开了对方的脸:
“我正要同你说这件事呢。”
“今日我赴曹司夫人的宴,她家中有个今年二八年华的小娘子,我见过,是个既漂亮又聪慧的,她早听过你善书又脾性温和的名声,宴席间频频为我点茶.......”
“我瞧着是个不错的孩子,你若是愿意,晚些我再去一趟曹司府上,替你提亲。”
越承礼的脸色几乎是瞬间便白了,狼狈的从软榻上站起。
他这模样,倒是又逗乐了叶青釉。
叶青釉打了个小小的酒嗝,方才轻笑道:
“怎么了?”
“二八年华的小娘子你瞧不上,总不能喜欢徐娘半老的三十岁妇人吧?”
“哦.....你还真喜欢......”
叶青釉动了动手指,又从案几上捏了一块蜜饯,轻轻咬了一口:
“不过你如今高中榜眼,若是让人知道你痴恋婶娘,想必会身败名裂吧?”
身形挺拔的青年孤身站着,脸上耳畔的红晕已然消散,只死死的咬着牙,不发一语。
叶青釉左看右瞧,有些突兀的笑出了声,勾了勾手指:
“那么紧张做什么?”
“来,今日这身不错,来我身边,让我好好瞧瞧......顺带吃了这颗蜜饯。”
青年如炬的目光中,叶青釉点了点唇上的那颗蜜饯,眉眼间全是笑意。
但这回,青年却没有急急的凑上来。
越承礼死死的捏着拳,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方才咬牙,一字一顿道:
“你.....你不能......总把我......当成一条......狗。”
叶青釉眉眼一滞,笑也缓了下来,取下唇上的果脯,慵懒的重新倚靠在了软榻上,颇有一种懒得解释之感。
越承礼心中满腔的怒意难受的厉害,可却被叶青釉动作间,胸口那一抹雪白‘追杀’的丢盔卸甲。
他想要移开目光,但却无法挪动视线分毫。
于是,他只能再次重复了一遍:
“你不能总.....总把我当一条狗。”
越承礼身形挺拔,直直站着,分明该是居高临下的模样,可气势上,就是比慵懒靠着的叶青釉弱上一大截。
他整个人就像是刚刚被主人从地上丢弃入水里,又被主人捞上来的幼犬,分明很生气,很委屈,但却因为那是他认定的主人,主人又将他从水中捞起,而无处发泄。
他很委屈,言语中全是鼻音:
“你曾答应我,等我少年登科,会真和我在一起的.......”
“你不能总是骗我,总是打我,总是......打完我后,又,又给我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