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下日头正盛,可漏进纱窗中的日光依旧稀薄如陈年宣纸。
软帐半垂着金钩,拔步床角蜷缩的少年正把脸埋进狸奴的暖毛里,试图汲取最后一丝温暖。
狸奴有些不情愿的试图逃走,猫爪隔着绸衣抓出血痕。
他只越发收紧手臂,单薄春衫下透出蝴蝶骨的战栗:
“别走,别这样对我......”
狸奴听不懂人话,还是欲要逃走,也恰在此时,窗外的风声刮擦窗纸,发出沙沙的碎响,狸奴骤然炸毛低吼了一声。
少年喉间溢出半声呜咽,来不及反应,便见日映春色,隔窗相望,一道如空谷幽兰般的影子缓缓而来——
那女子下巴微扬,一副恣意高傲的模样......
那侧影,他已经在心中,描摹过数次...无数次了。
是婶婶!
少年一惊,指尖一颤,没能抓住怀中的狸奴,下一瞬,就见狸奴身形矫健的蹿了出去,脚尖在地上轻点,随即稳稳落地。
神气的狸奴左右观望,像是在巡视屋子,可不等它再走动,影子已然行至屋前,此时门也应声而开。
“咯吱——”
少年心神具震,急急赤脚跑下了床,欲要在狸奴惊扰来人前将狸奴抱起。
可也正是在此时,来人的动作却比他还要快上一步。
那抹倩影将地上咪咪叫着的胖狸奴温柔的抱了起来,搂在了怀里,轻笑着哄道:
“小狸奴,胖乎乎,脸儿圆,嘴儿嘟,耳朵大,腿儿粗~”
少年捉狸奴的动作霎时一顿,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了原地。
狸奴不知叶青釉言语中取笑的意味,只知有个手上轻柔的漂亮美人将自己饱了起来,那怀抱又香又温暖,立马引的小狸奴乖巧的娇娇叫了一声:
“喵~”
叶青釉腾出一只手来,笑着点了点胖狸奴的鼻尖,方才抱着狸奴转身,朝向后头的丫鬟婆子道:
“别傻站着,将小厨房做的饭菜放下,为小少爷布菜。”
后头的丫鬟婆子齐齐应了一声,鱼贯而入将手中各色的餐点一一整齐的布置在桌上,越承礼站在原地显然有些无措,还是被一个瘦高的婆子推到了桌前,这才坐了下来。
叶青釉坐在主位,又逗了几声怀抱中的狸奴,这才状若无意似的抬眼:
“饭菜不合口?”
没有歉意,没有低头,甚至没有解释。
只是状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闲言叙旧。
不过,任谁都知道,这已然是叶青釉的底线。
越承礼微微垂下眼,不去看主位之上的人影:
“......合口的。”
叶青釉只是笑:
“你都还没吃,就知道合不合口了?”
两个人间气息平和,言语如常,算是安了不少为小少爷暗中捏了一把汗的少女春心。
叶青釉往侧瞧了一眼,丫鬟们立马窃喜着退了出去。
屋内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叶青釉抱着狸奴缓慢的哼着歌,偶尔也将视线落到安静用饭的少年身上。
如此,半晌,她才轻声开口说道:
“承礼,你虽来大房不过几年,可你嗣父死后这几年,越家的门庭冷清了多少,你应当也是知道的罢?”
少年用饭的动作一滞,软软的应了一声。
叶青釉看着少年低眉顺眼的模样,抚摸狸奴的动作越发轻柔:
“所以我才一直让你好好读书,若是你上进一些,这几年就有些成效,能得个御前走一遭的恩典,上头官家此时尚且未忘记从前对侯爷的器重,你往后无论是想要荫封,还是自己有什么主意,都能更方便一些。”
少年早已经放下了筷子,悉心的听着,时不时轻声应上一声。
他的脾气缓和,世间罕见。
可偏偏就是这么罕见的人,叶青釉遇见了两个。
她吃不准从前那个少年,自然也吃不准如今这个。
于是,叶青釉只得站起身,走到少年身边,将咕噜咕噜响的狸奴,重新放入了少年的怀中。
四周一片寂静,少年有些茫然的接过了狸奴,却没有感觉到身影离去,正要抬头,却被一道力道压住了身形。
少年的脑海轰隆一声,好几息之后,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
人。
勾住他背的,是一个人。
叶青釉居高临下的品味着少年的轻颤,伸出手如施舍一般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可在少年无法回头,无法看清的角落中,那语气温柔的美人,眉眼间,是无法化开的冷淡:
“承礼,你今日怎么总不回话......是婶婶那日的气话气到你了吗?”
少年不敢回头,不敢举动,甚至无法牢牢抱住那只不安稳的猫,只是几息的功夫,那模样神气的狸奴便又灵巧的跳下了地,绕着身体极近,呼吸可闻的二人咪咪咪咪的欢快叫着。
它无法看懂两人究竟在干什么,不过它看出来了,这两个人身上都是很好闻很好闻的人。
只不过漂亮的美人会温柔的摸它,而那个年轻些的少年总是要紧紧的抱住它,一点儿间隙都不给它留下......
这样不好!
但是,喜欢!
还是喜欢!
无论怎么样对他,他都开心,都喜欢,喜欢!
喵喵咪咪的声音弥散在空气中,叶青釉在少年的耳畔长叹了一声:
“若是还在生气,那便算了——”
“没有。”
少年低垂着头,整个身体都在发颤,但是却坚定的生出了手,按住了叶青釉压在他肩上的一节手腕:
“不,不敢生......生婶婶的气。”
叶青釉下意识就想甩开少年滚烫的手,可没等她有所举动,余光一撇,她便瞧见了站在不远处帷幔后,没有退出屋子的蒋氏。
蒋氏的脸已然败落,双眼也无神的厉害,整个人的身上除了死气,便只剩下一派麻木。
麻木?
麻木!?
呵,麻木有什么用呢?
若是她也麻木,那日在龙泉,她早早便死了,还能等到如今在仇人的坟头起舞作浪?
该是她的,一切本该就是她的。
麻木,麻木是没有用的。
犹豫,痛苦,怅然,都是没有用的。
只有权势,财宝,才是能带入坟墓的。
为了那些东西,应当得付出一切的。
不然,从前付出的那么多,便是半途而废的。
叶青釉垂下眼,搂住了少年:
“我并非因为你五叔而不让你养狸奴,那日说的话,只是为了气你.......”
“你仔细想想,你嗣父是什么样的厉害人物?我若是心中有人,他会容我到现在?”
“我只是真心怕你耽误学业......你若是仍愿意养,往后便养,我再也不说什么。”
似是而非的话伴随着飘散的鬓发一缕一缕的勾在少年耳畔。
直到现在,少年才猛然想起——
婶婶今日的鬓发,很不一样,没有往日的齐整,高贵,只是松散的梳了一个随意的髻子,像是刚刚醒来,便突突而来......
脸上,甚至还有些憔悴.......
憔悴。
为什么而憔悴?
因为,因为那日的事情.....对吗?
他在难受的时候,她也在难过......对吗?
少年的心跳如鼓,一下下的敲击在脑海中那根将断不断的弦上,后背的温热宛如沸腾的热水,一波波的冲击着他的清明。
少年的气息无法平稳,只得下意识的咬住了舌尖,轻颤道:
“......不养了......”
“往后,往后等我少年登科,再,再来求婶婶......”
闻言,阴影中,麻木不堪的蒋氏,终究还是猛然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