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7月*日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李清照
广场上的静|坐结束得杳无声息,或者说,我们听不到声息。有了二十年前的那场阵痛,上层已十分清醒。
快刀斩乱,铁腕的温柔。零时进场,晨白退出。朝阳还是昨日的朝阳。
而我,青春散场,无处还乡。
我已经有快一个学期没写日记了,因为我不知道写什么。我的全部思想就是思念、泪、与痛,而我的理智又不想记录这些。
昨天,学年终考的成绩单发下来了,我终于以全优的成绩升入二年级。同时,放假了,寂静也还原了我的寂寞。我这才发现,我有着多么显着的双重人格,人前,我是风风光光的刘冰云,人后,我是孤苦伶仃的我,光明里一个向上的女生,长夜下一个痛苦的女人。
我又想起我辞职报告中的两句话:我要一个人独立走完我的求学路,所以,请给我时间来适应。当时我是觉得一个每天打水帮厨的人没有威望来做一班富有学生的班长。现在我觉得,我的确需要这样一段时间来适应这份生活。
暑假开始以后,吃饭问题立刻迫在眉睫,因为食堂关闭,而我又没钱每天到外面吃。为了解决假期的吃饭问题,以及下个学期的吃饭与学杂费问题,我决定找一家餐馆去打工,因为四十天的假期我找不到其它的工作。结果这个想法被春生严肃地否定了:“不能打这样的工,冰云,”他说,“因为你的未来可能要靠你一个人走,而这种工作对于你的专业不会有任何有益的积累。”
我差一点被他激怒了:“我的未来是要靠我‘一个人’走,但是一个半月的时间我能找什么样的工作呢?”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就算餐厅知道你只做一个半月也不会用你的。”他说。结果,他帮我买了一大堆报纸,又带我去了人才市场,我有点羞愧自己的寡陋,因为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有这种机构。他像一个老师一样,跟我谈我有什么人生构想、职业构想,我不想跟他谈,其实我也没有,我的人生一直在为生存而战,根本还没到为理想而战的高度。但他不急不躁,耐心静气地分析我的性格喜好,说我既然这么喜欢中文,可以考虑和文字有关的工作,比如编辑,记者,老师,说我可以先做这类的兼职,这样,即使只是寒暑假,也是我的职业积累。我虽然不耐烦听他唠叨,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对。后来我找到了一份出版社校对的兼职,因为几乎没有时间限制,稿子可以拿回来看,而我也喜欢看书,我便高兴极了。
但春生似乎并不满意,他叮嘱我不要太累,提醒我不要把自己看成书呆子,注意保护眼睛。我觉得好笑,他就是一个一本正经的书呆子,戴着眼镜,倒还要这样提醒我。
他要回去了,走的时候对我说:“冰云,我先借给你一点钱,把这个暑假先过去。你刚刚一年级,工作不好找,与其把宝贵的时间用在廉价的工作上,不如把它用在学习上,争取全优毕业。”看看我:“你现在还有多少钱?”他这样认真严肃地问道。
本来我手里已经没钱了,但是院长特批预支了我一部分奖学金,因为我虽然得了全优的成绩,但是奖学金却是要开学才发的。我便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了。结果他笑了,然后又认真地说:“人之所以能够主宰世界,不是因为他们够强大,而是因为他们懂得守望相助。所以,遇到困难的时候,要懂得寻求帮助和接受帮助。”看着我:“因为日后你也可以帮助别人。”真是和我们班主任一个腔调!虽然那是个老外,而他是个“师爷”。
我讨厌他像个老师似的这样严肃地教育我,但他说的实在也有点道理,我便点了点头。说实话,我不喜欢他叫我冰云,因为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不论从哪一方面都在提示我的痛苦,因为我已经习惯他叫我嫂子了。
我很想听听他的消息,但他没说,我便不能问。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来看我,他绝对不是受他之托。春生是个十分严肃认真的人,如果是这样,他一定会十一分严肃认真地这样告诉我,可是他没有这样说。大概,他就是想看看我罢。我们相识三年,打了三年,现在却感觉像是最亲密的朋友。
但我也没有完全听他的,因为我不能让自己有闲下来的时间,又不能把一天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学习。我找到了一家只需要在中午时分去帮他们洗碗和帮忙的饭店临时工作,地点也不远,他们供我一顿午餐,并提供两个小时的工钱,我很满意,因为我在家里吃了饭也要洗碗嘛,现在不过多一些罢了,但他们也付我工钱啊!而且它解决了我最大的吃饭难题,我觉得苍天实在是很顾怜我了。
我想起申请半工半读没多久,院长曾假意让我帮忙去打扫他的办公室,他和我一起整理他的书柜,委婉地问我是否需要心理辅导。我知道院长海外生活多年,受的是西式教育,他携她美丽的音乐家妻子回国创建新院,就是想把国外的教育理念传进中国。他倡导乐学,兼容,提倡民主,尊重人权。他说国外学校大都设有心理辅导师,而他也专修过心理课程。我告诉他我不需要,我微笑着和他谈论中国道学,讲无为和顺势而为。说外国人讲究倾诉,找心理医生,像是西医的开刀手术。中国人讲究化解,修身养性,像是中医的固本培元……外国人喜欢钻石,光芒璀璨,夺人眼色。中国人喜欢珍珠,一粒沙包进身体,千百次辗转融合成一份圆满温润……
我越扯越远,其实我是东拉西扯,拉大旗做虎皮。我的心里话根本不能和人说,甚至不能表现出来。但我还是说了:我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路,是必须得自己一个人走的,不管它多黑多暗,多苦多难,都得一个人,走过去。所以请您用最大的宽容,给我时间和空间。请相信我,我不会堕落。如果我真的需要帮助时,我会向您求助。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再自卑,不再在金钱面前自卑,也许这一场婚姻的确让我脱胎换骨了。走到今天,我只觉得人生不可逆料,而所谓的富贵贫寒,甘苦荣辱,都是能在情感的操纵下须臾转化的,唯有情感,不可安排。
我又想起前些日子,老师给我们出过一个作文题:生命。体裁不限。仿佛生命是一出可以由得我们自由安排的戏剧,可以是喜剧,悲剧,话剧,歌剧……即使不是这样,也是一篇可以任由我们安排的文体,可以是散文,诗歌,骈文、长短句……
可其实,有谁能够安排生命呢?
就好比我,我曾安排自己去婚姻中重生,如今我又期待自己在自我中重生,其实,人真的能重生吗?人重生了,心能够重生么?我曾感叹西施二十年后坐在范蠡船头时的心死,现在想想,西施的心,也许早已埋葬在二十年前。
过不去。
那一个人,那一段情,已成了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过不去。即使我用心安排了富贵贫寒甘苦荣辱的转换,却没法用心安排、忘记他。
前些天,我在学校的小树林里背英语单词,时值傍晚,暮色苍凉悲壮,我在两棵树之间踱着步,晚风拂过我的面颊,一句话忽然闪进我的脑子:什么是徘徊?徘徊便是走过去,再走过来,在一个常量的距离里,近似原地踏步。
是的,原地踏步。人生如梦,在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时,一切,已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