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安全屋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元梅从车子里拿出自己的背包,翻找出电动大门的钥匙,按开门自顾自的走了进去。
沈星看着元梅孤身一人进入那栋黑漆漆的巨大房子里,心头莫名涌出一股恐慌,只觉得她进的不是一间下了班的商场,而是一张会吞吃掉灵魂的巨大怪兽的嘴巴,只要她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鬼使神差般,他飞奔上前,在大门闭合之前挤进了门里。
元梅按动几下钥匙,大厅里开了几盏灯,她又转头翻找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最外面那扇玻璃门上的U型锁。
沈星看着元梅大步往里走,也忐忑的跟了上去,一脸焦急的问道:“小梅姐,你这是要干嘛去呀?”
:“游泳。”元梅声音异常冰冷,却给人一种处于崩溃边缘的狂躁感,沈星不可置信的指着她受伤未愈的右手,试图将她拉住,却被元梅一把甩开。
他无奈的快步跟上,看着元梅打开手机电筒照明,用钥匙打开一个暗格后,在里面按了几下,随即楼上便亮起了几道略显昏暗的灯光,压下心头的好奇,只一个劲的劝道:“别呀小梅姐,你手上那么大一个口子呢,刚止住血,你游什么泳啊?别到时候沾水再感染了!”
不游泳,我怎么消解郁闷?难道真的出去杀几个人吗?还是你这个弱鸡能陪我打一架,让我解解气?或者用我这只受伤的手去捶沙袋,给它搞出点二次伤害?
元梅面无表情的盯着沈星看了一会儿,在他怯怯的收回手后,又毫不犹豫的转身点开了电梯启动键。
一路坐着电梯上到顶楼后,她熟练的拨开几个开关,让游泳馆里亮起几道不甚明亮,却也能让人看清东西的昏暗光线,随后衣服也不换,直接脱下脚上的短靴和长袖长裤后,将手机放在了池边一张小桌上,穿着她白天那套薄薄的白色人造棉短袖短裤套装,一个猛子便扎进了深水区。
沈星一脸焦急的站在岸上,看着元梅一个人泡在水里狂游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体力消耗的差不多了以后,才缓缓靠岸,心中的大石也随之落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元梅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在沈星的搀扶下爬上台阶,转身坐在了游泳池边上,像只出了水的小狗一样猛猛甩脑袋上的水,将一身干爽的沈星甩的精湿。
后者也不生气,而是颇为放松的脱下鞋子,与她并排坐到了游泳池边上,将双腿伸进水里,笑嘻嘻的歪头问她:“好点儿了?”
:“呵呵呵~”元梅也同样笑嘻嘻的伸展了一下胳膊,两只手撑在身侧,歪头答道:“好了。”
闻言,沈星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有些犹豫的问道:“小梅姐,你刚才因为啥就突然生气了呀?是不是郭利民哪句话说错了,惹你不高兴了?”
:“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问题。”元梅深吸一口气,转了转脖子,歪过头看着沈星,低声解释道:“阿星,小郭是你的朋友,年纪也小,我不会跟他生气的。我只是……”
说着,她叹了口气,仰着脑袋将目光投向天花板,喃喃的说:“我只是觉得,任何一个好人,都不应该喜欢待在勃磨……这个地方……太脏了,他不应该待在这儿,你,更不应该待在这儿。
当初我劝你走,你本来应该回去的,可你为什么非要回来呢?”
沈星脸上的笑容僵硬一瞬,有些不知所措的抓抓头发:“我……我就是觉得……猜叔对我挺好的,你对我也好,我……有点舍不得你们。再说我还欠着猜叔钱呢,人猜叔对我这么好,达班又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这个时候走,多少有点忘恩负义。”
:“阿星,谁都可以留在勃磨,唯独你……”元梅长叹了一口气,微微蹙眉转头盯着沈星,有些认真的说:“这个地方太脏了,我不想让你陷进来……
阿星,你不知道,达班不像你想的那么好,我和猜叔,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不想让你待在这个地方,跟着我们这些人,受我们的感染,慢慢变得越来越堕落,我想让你干干净净的回到华国。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烂在三边坡这个肮脏的泥潭里。”
这番话,让沈星心头突然冒出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感觉,只觉得一颗心又酸又涩,其中还包裹着一股莫名的暖意,他呆呆的看着元梅美丽如出水芙蓉一般的小脸发呆,鬼使神差,的问出了这么一句话:“小梅姐,你为啥对我这么好啊?”
这话沈星以前也问过,但他对元梅的答案并不满意,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听对方怎样回答,但就是每每想到都觉得失落,忍不住想要再问一次。
元梅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浅浅勾起唇角,像是自嘲般的轻笑一声,恰好此时头发里一滴水珠滚落,滴到了她的睫毛上,元梅下意识眨眨眼,那水珠被睫毛甩掉,落在她修长的大腿上,她的双眼似是没有焦距一般盯着水面,声音低低的,绵软中带着一丝沙哑:“因为姐姐喜欢你啊。”
小梅姐一身皮肤白皙细腻,即便与湿透了的白色短袖对比,也不逊分毫,漆黑如墨的头发被水念粘成一缕一缕的,随意披散在肩头,透过因湿水而变成了半透明的衣服,隐约看的见她胸前那串不符合她气质的兽牙项链和她身上的纹身,或许因着两人同为华国人,都了解那纹身所代表的玄妙含义,是以,他并不觉得那些图案突兀,反而还隐隐从她身上品出了一缕若隐若现的神性。
她就那样坐在水边,静静的低垂眉眼,像是从月宫中飞下来的神女坠落凡间一般,让沈星觉得,面前这一幕美的有些不真实。
他心中骤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悸动,不知所措的抿了抿嘴,却听元梅喃喃低语到:“阿星,不管你想干什么,我都会帮你。”
我先你一步来了达班,我抢了你的玛丽苏女主光环,我夺走了本该做你助力的但拓,我让猜叔的疑心病更重了,阿星啊……我欠你的,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倾尽所能帮你达成。
闻言,沈星几乎都要忍不住心动了,他喉结滚动,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着的异样情愫,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容,半开玩笑的问道:“小梅姐,你不会是喜欢我吧?可别啊,拓子哥要是知道了,还不活撕了我呀?”
元梅闻言也跟着笑,笑完以后,她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怔怔的看着倒映出昏暗灯光的水面轻声说:“阿星,我对你好,是有目的的,我有件事要求你帮忙。”
沈星一愣,反应过来后,满脸不在意的继续笑道:“你都对我这么好了,就算要我命我也没怨言啊!”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笑着调侃:“你不会真想要我命吧?”
元梅摇摇头,抬起眼来认认真真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轻叹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水面,头发里的水珠渗入她长长的睫毛,又从眼眶中滑落,一时间让人分辨不出那是眼泪还是水:“我回不了家了,但我知道自己是个华国人。
阿星,如果我死在这里的话,你能不能把我的骨灰带回去?”
:“小梅姐……”沈星下意识喊了一声,之后的话却被元梅一句话堵回了嗓子眼:“带不回去的话,就找个海边,把我烧剩下的骨头渣子扬了,我自己漂回去。”
元梅故意俏皮的眨眨眼,似是不甚在意一般抿嘴轻笑道:“生是华国人,死是华国魂!活着回不去,死了以后可就没人管得了我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又转头看着沈星补充道:“你要是找不到我的尸体,那最不济也得回国给我立个碑,让我知道魂魄往哪漂。”
在这个话题上,元梅还在为他着想,沈星听得心里一阵一阵抽痛不已,他忍不住挪到元梅身边,伸出了手,却没敢搭上对方的肩膀,只带着些急促的劝道:“小梅姐,你别这么悲观,不就是回国吗,咱只要想回去,什么时候都能回去,就算没法回国定居,你也可以回去旅游啊。
再……再说……猜叔那么看重你,万一哪天心一软,答应放你走了呢……”
说到一半,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他看得出来猜叔对元梅的期望,也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但事无绝对,万一呢?
沈星这样安慰着元梅,同样也这样安慰着自己:万一呢。万一她真的能回到华国呢?
元梅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有反驳,而是话音一转,说起了另外一件事:“阿星,我想把你拓子哥送走。”
:“什……什么?”沈星大惊,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他知道小梅姐和拓子哥感情好到了让人嫉妒的程度,如今听她这么说,只觉得匪夷所思:“小梅姐,你在开玩笑吗?”
:“不是开玩笑。猜叔可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元梅摇摇头道:“阿星,你不懂猜叔,但拓也不懂猜叔。
猜叔的野心很大。达班会越来越危险,当初我安排貌巴去华国,也是这个原因。貌巴和阿妈都在华国,我送你拓子哥走的时候,他心里或许就没那么抗拒了……或许吧……”
说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和猜叔商量过,他也同意了,我准备让但拓这个人在勃磨彻底消失,在华国给他捏造一个新的身份,让他彻底成为一个华国人,我走不了,但他可以。
猜叔需要我,所以我只能留在达班,可我不想让他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我不想他出事……我也不想你出事……”
说到这里,她侧过身子,抬起那只包着绷带的手,在沈星脸颊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无限哀伤的低喃道:“这是我的命,我改不了了,但我不想让你也跟着陷在这个异国他乡,你愿意跟你拓子哥一起回去吗?”
只这一个一触即分的动作,便让沈星又是心头一紧,他下意识低下头去,不敢对上她的目光,手足无措的揉着衣角,声音闷闷的问道:“可是你……你既然能让拓子哥在勃磨消失,为什么不让自己也消失呢?你能办华国身份证,给自己也办一张,直接回华国藏起来不行嘛?”
:“哎……”元梅长长的叹了口气,又将眼神移回水面:“阿星,我很早就能弄来华国的身份证了,那边的势力我也很早就接手了,但那些资源都是猜叔给的。
他从来不限制我的权力,也不会忌惮我的能力……他太信任我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沈星有些难受,咽了几次口水后,才艰难的从喉咙中挤出了那个令人绝望的答案:“猜叔绝对不接受你的背叛。”
元梅并没有因为他这句话而伤心,因为她很久以前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淡淡的点了点头:“对,他不允许我有任何背叛之心,我也不会对他表现出半分其他想法,对猜叔来说,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他所用,一旦我失去了这个用途,那我也就失去了活着的必要。
我知道猜叔太多事情了,他不会留我活蹦乱跳的回到华国的,到时候,死的不止是我,还会有你拓子哥,貌巴,还有他们妈妈,甚至我手下这些人,凛昆、王安全、元果、还有安全屋这些人,他们很可能都会被我连累丧命。”
说到这里,元梅像是一根轰然倒塌的石柱一般,身上那种坚韧又强势的气质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剩茫然和无助,她失神的盯着自己的手,似是叹息一般轻声说道:“阿星,我赌不起。”
沈星紧蹙眉头看着这样的元梅,脑中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觉得面前的女人是那么脆弱,仿佛是水面上那月光的倒影,轻轻一碰就能碎裂消失。
他一颗心忍不住跟着那女人发丝滴落水珠的频率,一抽一抽的疼,活像是被砍了一千刀似的,难受到有些窒息。
面前的人虽然没有哭,但她看起来比哭了还要难受,那种压抑到了极致的悲伤让人只是这么看着,心头就能被染上浓烈的化不开的深沉阴霾。
两人就那样静静的在池边坐了许久,元梅突然释然似的摇了摇头,身上那股子让人难受的脆弱感消失殆尽,摇身一变,又成了那个万事都不放在眼里的心大自来熟,若无其事的歪头对沈星道:“哎~今天就是心里难受,想找个人发泄一下负能量,没想让你跟着难受。
我今天说的事,你不准让你拓子哥知道,他要是从你嘴里听见半个字,你就死定了!”
说着,她举起那只绑着湿绷带,已经再次渗血的手掌,费劲的爬上游泳池边缘,将沈星丢在原地,转身走向更衣室的方向:“太冷了,我去换件衣服,一会儿你送我回家。”
说完以后,她的人影也消失在了沈星的视线中。
约莫十分钟以后,洗净身体,换过衣服的元梅放下吹风机,眼神复杂的盯着镜子里那个让她感到熟悉又陌生的倒影,心中忍不住感叹“真是个蛇蝎心肠的坏女人啊。”。
方才听见郭利民那番话的时候,她的确有些破防,当时还真有一个不爽,就自己跑去屠个村的毁灭欲望,但后来,在水里游了二十来分钟以后,元梅的心里就已经没有那么郁闷了,脑子清醒过来以后,她又开始满肚子冒坏水,便又给了自己一点思考时间,多泡了一会儿。
她不是个不解风情的钢铁直女,相反,元梅精明着呢,她看的出来沈星对自己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即便跟刘金翠玩到一起了,也没能放下自己这边,所以她今天这一出,纯属套路。
元梅看透了沈星那个矛盾的性格,她知道,想套牢沈星,让他为自己留在勃磨,为她所用,就不能主动开口要求他留下,反而要示弱,激发他的保护欲,让他心疼,让他难受,让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一个柔弱可怜,却倾尽全力,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替他遮风挡雨,时时刻刻保护着他的女人独自陷入泥潭,让他心甘情愿的留在自己身边。
美丽的皮囊,很多时候都算得上是一种优势。自己拥有这么便利的东西,当然要物尽其用了。
看吧,她只需要略施小计,用几句软话就将那个满腔正义的毛头小子拿捏住了。元果说的对,美人计啊……果然好用。
温柔刀,最是剜心刮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