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在宝座坐下,抬手示意表演开始。
第一个上场的是一队妖族舞姬,她们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引得宾客阵阵喝彩。魔君却只是淡淡地看着,没有任何表示。
接着是几位乐师轮流演奏,技艺都相当精湛,但魔君依旧不为所动。
“下一位,红袖坊,红绡,《霓裳羽衣舞》。”
话音刚落,红绡带着她的舞团起身,掀起前方的珠帘,袅袅婷婷地步入台上,魔君没什么反应,只是斜倚在黑云宝座上上,左手随意地支着下巴,右手手指有节奏地轻叩扶手,整个人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红绡显然精心准备过,她换了一身近乎透明的纱衣,内里只着刺绣精美的诃子,雪白的肌肤在轻纱下若隐若现,她的舞团八人各持不同乐器,将红绡簇拥在中央,如同众星捧月。
乐声起,是一曲《霓裳羽衣》。
红绡腰肢轻摆,如弱柳扶风,水袖翻飞间带起阵阵香风,她的舞姿确实曼妙,每一个眼神、每一次转身都充满挑逗的意味,时不时向王座上的魔君抛去妩媚的眼波。
李小楼在乌竹眠耳边小声感叹:“哇,小师姐,虽然有点露骨,但她跳得还挺好看的嘛。”
乌竹眠微微点头,眼神却没什么波澜。
这《霓裳羽衣曲》是从狐妖族传出来的,年少时,她和大师兄曾在青荇山的月下竹林里,见过二师姐玉摇光一舞,惊鸿一舞,绝色倾城。
*
记忆中那晚的月色,比任何明珠都要明亮。
那年乌竹眠刚满十三岁,师门还只有师父、她、大师兄和二师姐,她倚在青荇山后山的青竹上,看着月光穿透竹叶,在湿润的泥土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忽然,竹叶突然无风自动,发出沙沙轻响,一阵淡雅的桃花香气随风飘来,她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雪白的身影踏月而来,足尖轻点竹梢,如履平地。
那人落在竹林中央的空地上,月光似乎格外偏爱她,瞬间倾泻在了她身上。
一袭素白纱衣,腰间系着银丝绦带,九条蓬松的狐尾在身后舒展,每一根毛发都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玉摇光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足以让明月失色的容颜,眉如远山,眼若秋水,一双金瞳格外妖冶,额间还有上古狐族的传承血纹,衬得肌肤如雪。
“师姐!!”
乌竹眠眼前一亮,欢呼着扑了过去,她真的是太喜欢又香又漂亮的二师姐了,这张脸是她见过最漂亮的。
玉摇光笑着接住她,九条尾巴轻轻摆动,扫起一阵香风:“眠眠好像又长高了。”
乌竹眠正要回答,竹林深处突然传来脚步声,一道挺拔的身影分开竹丛走来,一袭青衣,长发一丝不苟地用发冠束起,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有糕点,还有酒水和果汁,正是大师兄宿诀。
她搂着玉摇光没撒手,唤了一声:“大师兄。”
宿诀温和又无奈地看了乌竹眠一眼,目光落到玉摇光身上:“听说你要给她跳《霓裳羽衣舞》?”
玉摇光轻笑,眼波流转:“怎么,大师兄是来指教的?”
宿诀没有接话,只是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乌竹眠坐到他旁边,敏锐地注意到,他的耳尖正在微微发红,不由得好奇:“大师兄,你耳朵怎么红了?”
玉摇光嘴里似乎发出了一声轻笑,宿诀的耳尖更红了,咳嗽了一声,把乌竹眠的脸扳过去,让她直视前方:“少说话,好好看!”
乌竹眠“哦”了一声,咬了一口糕点,兴奋又期待的目光落回了玉摇光身上。
“今日月圆,正合舞时。”
玉摇光衣袖一展,她足尖轻点,身形飘然离地三尺,白衣翻飞间,九条狐尾划出优美的弧线,如同九天银河倾泻而下,月光似乎有了实质,缠绕在她的指尖、袖间、发梢,随着每一个旋转洒落星辉。
乌竹眠都快看傻了,咬着糕点差点忘记咽下,还是被看不过去的且慢拍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咽下去,只是眼睛都没眨。
宿诀坐在竹影里,一动不动,月光照不到他的脸,不过放在膝头的手却缓缓攥紧,有些轻颤。
这一舞既有仙家的飘逸,又带着妖族的魅惑,却丝毫不显轻佻,这是一种超脱世俗的美,仿佛能让时间静止。
舞至高潮处,玉摇光突然纵身一跃,竟踏着月光升至竹梢。她双臂舒展,九尾完全绽放,宛如一朵盛开在月轮中的白莲,与此同时,无数萤火虫从竹林中升起,环绕着她翩翩飞舞,将整片竹林映得如梦似幻。
她缓缓落下,脚尖触地的瞬间,所有萤火虫同时熄灭,仿佛刚才的奇景只是一场幻觉。
“献丑了。”她微微欠身,九条尾巴优雅地收拢。
乌竹眠激动地鼓掌,各种不要钱的好听话往外冒,逗得玉摇光乐不可支,捏着她脸颊两边的软肉揉了揉:“绵绵真可爱。”
乌竹眠被揉捏脸,却觉得还不够,伸手去拍宿诀:“大师兄,你干嘛不说话?你也夸啊!”
玉摇光眼波流转,看了过去:“大师兄觉得如何?”
宿诀沉默良久,才干巴巴地开口:“好看。”
乌竹眠震惊地转头看他:“这就没了?大师兄你这么多话本子白看了,连句夸人的话都没学到?”
她皱皱眉,想到什么:“那你平时管我们的时候怎么这么能言善辩?”
宿诀差点被乌竹眠给气笑了:“再啰嗦,就自己补这个月超支的灵石。”
乌竹眠安静了,双手合十,做了一个求饶的姿势。
“没事,二师姐帮你补。”玉摇光捏捏她的脸,不过她似乎对宿诀的夸奖很满意,嘴角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
可后来,魇怪之乱爆发,乌竹眠身死,宿诀堕魔,玉摇光失踪……百年时光,如白驹过隙。
如今乌竹眠回想起来……
她缓缓睁大了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大师兄……该不会是喜欢她二师姐吧?
听了乌竹眠的话,李小楼也沉默了:“小师姐,三师兄以前说得对,你果然看不出来……虽然不知道大师兄和二师姐两人有没有互相表明过心意,但他们肯定心里是有彼此的。”
好吧,其实云成玉的原话是:“就阿眠那个迟钝劲,怕是月老把红线织成了渔网,都捞不起她半分开窍,人家眉目传情,她当是眼疾发作,人家故意把香包往她头上扔,她说是天降横祸,没救了。”
乌竹眠一脸沉思:“二师姐也喜欢大师兄?”
她明明觉得,二师姐应该更喜欢她才对啊。
李小楼:“……还是看跳舞吧。”
舞台上。
红绡的这支舞显然是改编过,美则美矣,却缺少了那种气韵。
不知为何,魔君的表情逐渐冷了下来,他停止了轻叩扶手的手指,异色双瞳微微眯起,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在场所有人都能感受到。
红绡却浑然不觉,反而越跳越大胆,在一个旋转动作后,她突然解开了腰间系带,外层纱衣如云般滑落,露出只着小衣的曼妙身姿,殿内顿时响起了一片吸气声。
李小楼赶紧捂住眼睛:“啊!”
而就在这一刻,一声清脆的裂响压过了乐声,魔君手中的琉璃盏被捏得粉碎。
乐声戛然而止,整个大殿瞬间安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红绡僵在原地,脸上的媚笑还未褪去,眼中已浮现惊恐。
“本座设宴是为观艺。”魔君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般刺入每个人耳中:“乐正。”
一个身穿紫袍的中年魔修连滚带爬地扑到殿中央:“属下在!”
“这就是你口口声声夸赞的‘上等舞姬’?”魔君缓缓起身,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音律错乱,舞步散漫,也配在城主府献艺?”
乐正汗如雨下:“属下该死!这、这舞是红绡自己改编的,属下并不知情啊!”
红绡脸色刷地变白,跪伏在地:“魔君大人明鉴!妾身只是……只是想……”
“想什么?”魔君一步步走下台阶,高大的阴影骇然落下,靴子踏在黑曜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想用这副皮囊勾引本座?”
红绡浑身发抖,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开来,额前的朱砂痣被汗水浸得模糊。
“大、大人……”红绡仰起脸,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妾身知错了,求您给个机会……”
“本座最讨厌两件事。”魔君的声音低得可怕:“一是欺瞒,二是媚俗,你们二人倒好,两样占全了。”
红绡立刻瘫软在地,妆容糊了一脸,哪还有方才的骄纵模样,乐正也是面如死灰。
“拖出去。”魔君甩袖转身:“扔出城外,以后不得出现在不夜天城。”
侍卫们赶紧上前,架起哭喊求饶的红绡和面如死灰的乐正,拖出了殿外,红绡的金铃散落一地,在寂静的大殿中发出凄凉的脆响。
魔君重新坐回王座,仿佛刚才的雷霆之怒只是幻觉:“继续。”
管事战战兢兢地高喊:“下一组,乌逢美人献舞!”
在场所有人都不敢说话,觉得这一组真是惨了,魔君刚发了火,若是表现不好,说不定就要承受雷霆之怒。
乌竹眠深吸一口气,整了整面纱,李小楼紧张地拉住她的袖子:“师姐,要不我们……”
“没事。”乌竹眠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既然大师……魔君不喜艳俗,我们按原计划进行就是。”
两人深吸一口气,走上舞台。
李小楼在一旁摆好古琴,跟站在宾客席中观望的云成玉对视了一眼。
琴音响起,乌竹眠开始舞动,她本不擅长舞蹈,但剑舞还是有所涉猎,身法之精妙远非常人可比,将剑招融入舞姿,柔中带刚,别有一番韵味。
腰间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如同战场上的金戈铁马。
大厅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乌竹眠能感觉到,魔君的视线也牢牢锁定了她。
就在舞至高潮时,意外却突然发生了,李小楼指下的琴弦“啪”地断了一根,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不是……那卖琴的老板是个骗子吧!
宾客中有人发出了嗤笑,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乌竹眠略一思索,正准备继续时,忽然听到一道低沉的声音:“继续。”
是魔君开口了。
他微微前倾身体,面具后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不要琴,继续跳。”
乌竹眠定了定神,眼神示意李小楼下去,她手中剑光闪动,开始表演一套更为凌厉的剑舞,虽然没有配乐,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带着无形的韵律,衣袖翻飞间,竟有剑气纵横。
一舞结束,全场鸦雀无声。
魔君缓缓站起身:“你,留下。其他人,退下。”
管事立刻领会,开始清场,李小楼焦急地看向乌竹眠,后者轻轻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云成玉则站在原地不动,直到侍卫上前赶人,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很快,大厅内只剩下乌竹眠和魔君两人。
魔君沉默了一会儿,命令道:“摘下面纱。”
乌竹眠没有犹豫,抬手摘下面纱,她脸上化了浓妆,不过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本来的面貌。
魔君盯着她看了许久,周身萦绕着一股隐隐的威势,他慢慢走下台阶,一步步逼近。
在距离乌竹眠只有一步之遥时,他微微皱起眉头,突然伸手,拇指擦过她的眉心,抹去了那枚花钿。
不过刚做完这个动作,魔君眼中就闪过了一丝惊讶的表情,垂眸看着拇指上的红痕,一副不太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