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惊讶地后退,在离乌竹眠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宽大的衣袍在身后摇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你的剑舞。”他的声音很低沉,还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疑惑和急切:“从哪里学来的?”
乌竹眠看出魔君状态不对,却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反问道:“魔君觉得熟悉?”
但她心中清楚,他当然应该觉得熟悉。
之前玉摇光月下一舞终了,雪白的衣袂缓缓垂落,九条狐尾如流云般舒展开来,又悄然收拢。
直到最后一缕银铃的余音消散在风里,十三岁的乌竹眠才小跑上前,一把拽住玉摇光的袖子,她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了一汪星子:“二师姐!你教我跳舞吧!”
玉摇光低头瞧她,眉心的传承血纹在月光下红得妖冶,唇角却噙着温柔的笑:“怎么突然想学这个?”
“因为好看呀!”乌竹眠不假思索地回答,手指不自觉地比划着:“像……像仙鹤踏云,又像剑招,可又比剑招漂亮多了!”
坐在一旁的宿诀闻言抬眸:“剑修当以剑道为重,舞乐不过是旁门左道。”
乌竹眠瞥了他一眼:“大师兄,别学师兄说这种话。”
宿诀:“……”
玉摇光轻笑一声,狐尾轻轻一扫,竹叶簌簌落下,有几片恰好落在宿诀的发间,她也不替他拂去,只对乌竹眠眨了眨眼:“别理他,来,师姐教你。”
乌竹眠兴冲冲地站直,学着玉摇光方才的起手式,双臂微展,腰一扭,脚尖轻踮,然后“啪”的一声,左脚绊右脚,整个人栽进了草丛里。
她趴在草丛中,整个人目瞪口呆,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宿诀难以直视地撇开眼,嘴角却有一抹难以察觉的笑,被一旁的且慢横扫一剑,拍到了背上。
玉摇光掩唇低笑,伸手将乌竹眠拎起来,拍了拍她裙摆上的草屑:“不急,慢慢来。”
可接下来的半刻钟里,乌竹眠的舞姿活像一只被施了定身咒的小竹妖,手臂僵硬,脚步错乱,转个圈能把自己绕晕,连最简单的踏步都能踩到自己的裙角,竹林里的萤火虫绕着她飞了两圈,最后嫌弃地散开了。
宿诀饮了一口酒水,轻声低笑:“这可真是小竹子了。”
“二师姐……”乌竹眠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声音闷闷的:“我是不是太笨了?”
她学剑一向快,从来没遇到过瓶颈,这还是第一次遭到打击。
玉摇光歪头看乌竹眠,忽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不是你笨,是狐族的舞步要借尾巴平衡,你没有尾巴,自然学不来。”
乌竹眠低头瞅了瞅自己空荡荡的身后,又眼巴巴地望向玉摇光那九条蓬松柔软的尾巴,想了想:“那要不我掐诀变一条出来?”
宿诀忽然开口:“小竹子,不如想想你擅长的。”
闻言,玉摇光眸光微动,忽然轻笑出声:“不用。”
她指尖一挑,袖中滑出一条银白色的缎带,轻轻系在乌竹眠腕间:“既然寻常舞步学不来,那不如试试——剑舞。”
乌竹眠歪头:“剑舞?”
“嗯,以剑招为骨,舞姿为形。”玉摇光指尖一引,缎带如游龙般掠空而起,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弧:“就像这样!”
她手腕一翻,缎带倏然绷直,如剑锋破空,正是师父教过的基础剑招“白虹贯日”的起势。
谈到剑招,那可就是乌竹眠的长项了,她眼睛一亮,立刻并指成剑,顺着缎带的牵引一刺,缎带瞬间如银练横空,生生带出了几分凌厉剑意。
玉摇光笑意更深:“再来,‘回风拂柳’!“
这一次,乌竹眠旋身踏步,缎带随她手腕一绕,如流风回雪,扫落竹叶纷纷,她越练越顺畅,渐渐忘了自己是在学舞,只当是在练剑,一招一式愈发流畅,身姿虽还有几分稚气,却已有几分飒沓如风的影子。
宿诀微微坐直了身子,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只见月光下,乌竹眠腕间的缎带如银蛇游走,身形却稳如青竹,柔中带刚,竟真将剑招化入了舞姿里。
玉摇光退到宿诀身旁,狐尾得意地晃了晃:“如何?”
宿诀沉默片刻:“好看。”
玉摇光轻哼一声,正要再说什么,却见乌竹眠一个收势不稳,宿诀立刻指尖微动,一缕清风倏然拂过,稳稳托住了她的后背。
乌竹眠兴奋地跑回来:\"二师姐!这个我能学!\"
玉摇光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那以后我教你剑舞,不教那些花哨的狐族步法了。”
乌竹眠一喜:“真的?”
“自然。”玉摇光指尖一勾,解下她腕间的缎带,转而系在她腰间:“这条‘流云缎’送你,日后练剑舞时用。”
乌竹眠摸着柔软的缎带,欢喜地点点头。
宿诀起身,衣袖拂过石阶:“好了,夜深了,都快回去休息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背影清冷如竹,唯有发间那几片未拂去的竹叶,悄悄泄露了一丝笑意。
夜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乌竹眠攥着腰间的流云缎,抬头望了一眼,忽然觉得,今夜的月色,格外温柔。
而她之所以挑选这支剑舞,就是为了试探魔君。
不过在看到魔君的第一眼,乌竹眠就确认了,这就是大师兄宿诀,只是他看起来有些不对劲,似乎失去了记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百年后的宿诀,他的面容更加棱角分明,额角那道狰狞的疤还在,眉骨上方又添了一道,一直延伸到银质面具之下。
曾经温润如玉的气质如今被凌厉的魔气取代,只有偶尔微抿的嘴角还残留着几分昔日的影子。
“回魔君大人。”她故意低下头,掩饰眼中的情绪:“是我二师姐所授。”
“二师姐?”宿诀语气微顿,突然伸手,冰冷的手指略有些强硬地扳起了她的脸:“看着本座的眼睛回答。”
乌竹眠被迫抬起头,视线与那双异色眼瞳直直相对。
一瞬间,她能感到一丝微弱的灵力试图侵入她的神识,探查她的记忆。
她按捺住本能的攻击,思索半秒,很快筑起神识屏障,却故意留出一丝缝隙,足够让他看到一些片段,却不足以暴露全部真相。
记忆的碎片如走马灯般流转,曾经平民窟里相依为命的兄妹,元夕夜的新生,青荇山的练剑场,月夜下的竹林,沾着露水的铃兰。
最后是魇怪之乱那日,乌竹眠握剑转身离开时的场景……
看到这里,宿诀的瞳孔骤然收缩,好似承受不住一般,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他猛地松开她,后退半步,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他总觉得,再继续看下去,会看到什么难以接受的画面。
“这些记忆……”宿诀按住太阳穴,声音变得嘶哑:“你是谁?为何本座看到这些会……你记忆里的那个半魔……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乌竹眠心头一颤。
大师兄果然不记得了……不过他还是对一些熟悉的人和事有反应的。
“魔君大人不舒服吗?”乌竹眠试探性地上前一步。
“站住!”宿诀厉喝,周身魔气暴涨:“再靠近一步,本座让你魂飞魄散!”
乌竹眠停在原地,却并未被他的威胁吓退,她注意到宿诀说这话时,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捻了捻,这是他犹豫时的小习惯,百年未变。
她抬眼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魔君大人问的那位半魔,是我的大师兄,更是我的兄长,名唤……宿诀。”
“我七岁时,随师父到不夜天城,意外走失,是兄长阿诀捡到我,照顾了我一个月,后来元夕夜,兄长被三长老所伤,出了意外,濒临死亡,是师父将他带回了青荇山,他拜入师门,也将名字改做了宿诀。”
“四十多年前,师兄意外堕魔,自此,下落不明。”
殿内的烛火无风自动,在宿诀的面具上投下了摇曳的阴影,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只有眼中变幻的情绪泄露了内心的波澜:“兄长……堕魔?“
他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在咀嚼它们的含义,话音未落,他突然抬手,一把扯下了脸上的银质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