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高府,高君雅一面叫人去通知王威,一面安排张公公到后院歇息。
坐定之后,张公公的第一句话是:
“好险啊,这晋阳城好像不是我大隋朝的天下。”“公公受惊了。”高君雅说:“要不是走漏了消息,还是没什么危险的。李渊还不至于到公开对抗朝廷的地步。”
“是谁走漏了消息的呢?”张公公问,自然是有一点责备的意思。
“也不知道是谁,”高君雅解释说:“晋阳城内大街小巷都有我的密探,他们一听说有一些没有胡子的商人在到处打听高府的地址,就立即来报告了。”
张公公脸红了。他知道是自己走漏了消息。他在宫里二十几年,大大咧咧惯了,出京城,钦使也不知当了多少回,哪一回不是前呼后拥的?这一次算是最小心的了,却又弄出这种事。国家到了这般田地,连钦使都得偷偷摸摸的,实在是令人感叹不已!";这样看来,这晋阳城里也到处有李渊的探子。“张公公这么说着,更有些害怕,要是真的被迎进官解,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太监没有来,说:
”赶快派人去找,还有一位公公去打听消息,没跟来。“
高君雅吃了一惊,他们不是一起行动的吗?怎么会漏掉一个人呢?要是这个人落在李渊的手里,那可就糟了,他连忙派人去找。
这时,有人送茶进来。厅堂里的灯不怎么亮,而公公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起来。他看惯了美人,宫里哪个宫妃、宫女不是如花似玉的,可是他却不能不为眼前的这位美人所吸引,她的美与宫人不同,一个”娇“字不能尽其美,一个”媚“字也不能尽其艳,她的美有点野趣,也许正是这种野趣吸引了公公的目光。正如看惯了牡丹的人,初看腊梅,也是过目不忘的。
这女子把茶送到公公的几上,说:
”公公请用茶。“
那声音也是从未听过的甜美。不像宫女,如果宫女的声音是”蜜“的话,那么眼前这个女子的声音则是掺了泉水的蜜,更清甜。要不是初来乍到,公公会伸出手来,摸一摸她那白葱一样的玉手。
”这是沓玉姑娘。“
”好,好。“
公公的声音像女人,又不似女人。沓玉的身子不由得颤了一下。
正好王威从外面走进来,看到沓玉,心里有些不快,他想,高将军要是不小心,迟早要坏在这个女人的手上。看到公公满脸色眯眯的笑容,也就不便说什么,又想,反正她是跑不出去的,不怕她走漏风声。
王威见过钦使,便问:
“圣上近日龙体可好?";
”好,好。“
张公公嘴上这么讲说,心里却想,皇上近日的身体是大不如前了。以前,一夜可御数女,近日听说,总是喘气,搞得宫妃很有怨言。
”圣上安康,乃万民之福。“
王威说着,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沓玉,高君雅示意她退下。沓玉走了,张公公的目光跟着她转,然后便盯死在门槛上。
”公公离京前,圣上可有什么圣谕?“王威问。张公公回过神来,细声细气地说:
”万岁爷对二位将军的忠心深感欣慰。对密奏之事,深为震惊。咱家带来了两道密旨,一是宣李渊即日进京面圣,二是着令将李渊就地正法。万岁爷面谕,请二位将军相机行事。“
王威、高君雅对看了一下,王威说:
”这两道圣旨现在都不能宣,必须先把他稳住,再寻找适当的时机。“";只是刚才在路上丢了一个公公,年轻的,怕落在李渊的手里。“高君雅说。
”城里纷纷传说钦使到高府,张公公还是到敝府比较安全,高将军明日即到高阳镇守,以免引起李渊的怀疑。林安派人回来说,他在兴国寺已经站住了脚。刘弘基、长孙顺德跑得无影无踪。看来,李渊暂时还不至于公开反叛,我们要加紧做好各种准备,相机宣诏。“王威说。
”这样很好,只是。.....“张公公说。
他心里放不下刚刚离去的姑娘。
王威、高君雅都看透了钦使的心思,高君雅很后悔让沓玉出来献茶,他想把她带到高阳。王威自然也不想让沓玉再接触钦使,大家便赶紧转移话题,忙着商议如何把钦使连夜转移到王府。
这一下可大大地伤了钦使的自尊心,他从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岂能容忍别人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本来他还想初来乍到的不便直说,现在,他倒是不能不说了。
”高将军,适才那位沓玉姑娘能否割爱,让她随咱家到王将军府上?";
“张公公有所不知,那是高将军的爱妾。”王威说。
张公公愣了一下,说:
“那。..... 那就不夺人所爱了。”
高君雅想,为了一个女人得罪钦使不值得。他在皇上面前一句话,也许就可以决定自己的前程。你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升官晋爵?与其得罪他,不如讨好他。
在女人与前程的天平上,高君雅的心向后者倾斜。“既然公公喜欢,就让她到王将军府上服侍公公。”高君雅陪笑道。
张公公笑了,他毕竟是钦使啊!
王威不满地看了高君雅一眼。高君雅假装没有看见。
当夜,钦使一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王府。
李世民从兴国寺回城,心里暗自发笑。那个林安真是蠢才一个,他在那里训练军队,那些士兵听他的将令,个个精神抖擞,他还以为是他的权威哩!其实,那是他和刘文静安排好的,兵士表面服从,只是为了稳住林安的心,他还以为兴国寺真成了他的天下,趾高气昂,不把他李世民放在眼里,也不怎么理睬刘文静。他原以为王威会派一个能人来接管军队,这个林安也不过如此而已。看来,太原的能人全都在父亲的手下,这样好的机会,父亲怎么就不动手,他还怕什么呢?李世民是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他想做的事,一定要做,他是不会放弃劝说父亲起兵的。
李世民骑着马,在晋阳的街上慢悠悠地走着。他边走边思考着劝说父亲的办法。许久不下雨了,到处都灰蒙蒙的。难老泉茶肆门前围着一堆人。李世民下马走过去,有认得李公子的,主动为他让道。
原来是个卖鱼的,他的鱼桶里除了鱼,还有一块石头,大家看的正是那块石头。那是这个渔夫从汾河捞到的一块青石。李世民一看,果然奇异。巴掌大的青石上,一面有黑色的龙形图,浸在水里,更显得活灵活现,仿佛是一条腾云驾雾的飞龙,背面有四个字,似篆非篆,置之水中,则文字映澈,宛若龟形。
“我打了一辈子鱼,从来没有网过石头。”渔人说。
“天旱,河里没水,自然就捞到石头。”有人说。“别处的水干,汾河的水却还是很深的。”渔人说:“再说,我的网没有到底,这石头像是浮上来的。这是一块奇石,一块神石,你看看,这上面有字,这是天书。”
有人摇头,有人笑,那渔人有些生气,把石头从李世民的手上拿了回去,放进桶里,挑起来就要走。
“老伯,这石头果然是奇石,不知老伯肯不肯割爱相让,我出一百两银子,如何?”李世民说。
“这位是留守大人的二公子。”有人说。
那渔夫把李世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一会儿,放下担子,从水里捞起石头,双手捧到李世民的面前,说:
“既然公子喜欢,就拿去好了,还说什么银子不银子的。这说不定是上天专门给公子送来的。”
话虽这么说,李世民还是要给他银子,那渔夫说什么也不收。李世民执拗不过,只好谢过渔夫,收了青石。那渔夫见李公子收了异石,高高兴兴地挑起担子。当李世民把石头放入袖口,再抬头时,那渔夫已经消逝在人群之中了。
李世民想着这石头,也不回府,拐了个弯,来到武士的住所。
武士虽然当了行军司铠,却没有把家眷带来,自己一个人住在东城一个僻静的院子里。他仿佛知道李世民要来,李世民下马时,他已经站在门口迎候了。
坐定之后,李世民说:
“武大人,我在市上看到一块石头,你看看有何奇异之处。”
说着,便把青石放在茶几上。
武士拿起青石,摸了一下,又放到阳光下照了一下,然后吩咐下人端上一盆清水,把石头置于水中,先看龙图,再看龟文。他绕着盆子转了三圈,站住,又向相反的方向绕了三圈,而眼睛始终目光炯炯地盯着龟文。这一切都做得很从容,很庄重,很神秘。
“公子你看,上面的龟文是什么字?”武士说。李世民凑上前,也学着他,左三圈右三圈地绕了一通,还是看不出什么字。武士把他拉到另一个方向,问:
“看清了吗?”李世民还是摇头。武士微微一笑,说:
“那四个字是:李渊大吉。”
李世民吃了一惊,再仔细看看,这一下越看越像,的确是“李渊大吉”四字。
武士说:
“这是上苍的启示,要不是上苍的启示,这石头沉在汾河成千上万年,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浮上来?为什么会被渔人所获?为什么又偏偏落在你的手里?";
李世民兴奋地说:
”这一下可好了,我们可以用这块石头,再次劝说家父及早起义。“
”我正是这个意思。“
事不宜迟,两个人便一起来到留守府。
李渊正在与裴寂下棋。
接不到钦使,李渊心里是有些着急。他原想,把钦使接到驿馆,以生病为由,不接诏,然后再慢慢弄清圣旨的内容,或许可以故伎重演,用金钱把钦使收买过来。不想钦使进了高府,这就像是一支圣箭掌握在王、高二人的手中,他们想什么时候发就什么时候发。从态势上看,他们在暗处,我在明处,防不胜防。
昨晚裴寂带回来的那个年轻太监陈公公,什么也不知道,他原来是个小角色,只是奴才的奴才,是专门侍候张公公的起居生活的。有人主张把他杀了,李渊以为不妥,先关着吧,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着。
此时,李渊一边下棋,一边在思考着如何利用这个陈公公。
一个念头闪过李渊的脑际,干脆来个“以假乱真”,把陈公公当钦使,然后假传圣旨,除掉王、高二人,连同真钦使一起除掉。李渊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而且这样做似乎也太露骨,以后会让史家品头论足的。非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步棋,即使要走这步棋,也不能由他李渊来走。
“唐公,这一盘你是输定了。”
李渊回神一看,着错了子儿,说:
“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说着便哈哈大笑。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在关键时刻千万要慎之又慎。裴寂也跟着笑,他的原则越来越坚定:投其所好,讨好李渊。
李世民与武士二人走进花厅时,听到父亲和裴寂的笑声,心情又是为之一振,这正是说话的好时机。
李世民一进门,便说要让大人及裴公看一块奇石。说话时武士已让下人端上一盆清水,把石头置于水中。
李渊、裴寂二人在武士的指导下,果然看出那四字龟文,而且越看越像,看得李渊心里喜滋滋的,也看得裴寂心里喜滋滋的,”李渊大吉“,他裴寂的富贵也就有希望了。
李世民仔细地观察着父亲的脸,看到的却是一张平静的脸,从那脸上实在看不出他内心的喜悦。但是,李世民并不灰心。他说:
“大人,这是上天再一次启示,千万不能不当回事。现在盗贼日盛,几遍天下,大人受诏讨贼,贼却越讨越多,眼看刘武周已经占据了汾阳宫,大人不能剿灭,终难免罪。况且世人盛传李氏当兴,致遭上忌,李浑并无罪孽,却身诛族夷。即使大人果真能尽灭盗贼,恐功高不赏,反益促危亡。儿观天时人事,辗转筹思,只有顺应天时,才能免祸,才能兴国,也才能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李世民说到激动处,脸都红了。
”你说的这些,我也都想过,也不无道理。“李渊说:”但是为人之道,忠孝为要。况我李家,世受国恩,非到万不得已,不能走反叛的道路。再说,家眷都在河东,如何能匆促起事?";
李世民还想说什么,却看到武士向他丢了一个眼色,便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李渊拿起石头,说:
“这龟文的事,也不宜外传,王、高二人的鼻子可是比狗还要灵的啊!";
看大家都不说话,李渊对李世民说:
”河东的家眷,久不见面,也是怪想念的,我写了一封家书,还有一封,是给柴绍的,你一并派人送去吧。“高君雅出城驻守高阳去了。胡标探得他并没有带走沓玉,以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便于当夜再次潜入高府。
胡标在高府扑了个空,所有的房间里都没有沓玉。必须找一个人问问,他首先遇到的自然是打更人,胡标突然出现,使可怜的更夫很害怕,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哪个姑娘叫沓玉,胡标解释了半天他都摇头,最后胡标只好说,就是和高将军睡觉的那一个。他还是摇头,那样子又憨又傻又痴,胡标只好放了他,谁知一松手,那更夫就大喊大叫起来,胡标只好杀了他。
胡标想,最好是找个女的来问,可是所有女佣的房间里都住着两个人,按住一个,另一个便会大叫起来。他正感到为难时,却看到一个女佣从房间走出来,显然是到厕所去的,他尾随着出了院子,来到茅房。
胡标的突然出现,把女佣吓得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告诉他沓玉已经到王将军府上去了,是去服侍张公公的起居生活,那份差事本来是让她去做的,可是张公公却一定要沓玉。她说这些话时居然还有点醋意。而胡标的心却听得酸溜溜的。胡标本来想放了她,可是又怕她像那个更夫一样,一松手就大喊大叫起来,或者等到明天便把一切都张扬开来,只好又杀了她。他觉得自己很残忍,暗暗祈求上苍原谅。
王府的戒备十分森严。他趴在屋顶上,不知道如何才能着落在地上而不被发现,因为地面上到处点着灯笼,巡逻的人走来走去。他在屋顶趴了一顿饭的工夫,还是找不到机会。
城楼上的更鼓已经响过四下,想再用一次在高府的调虎离山计也来不及了,他正想撤退明晚再来的时候,奇迹出现了,一声门响,就在他的视线内,沓玉从对面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看着沓玉穿过长廊的边门,走向另一座院子。
几乎是同时,四周的灯笼都向沓玉走出来的房间靠拢,显然那个房间是他们保护的重点。当他无声地直落在沓玉身边时,她轻叫了一声。但她马上就认出胡标来。沓玉的叫声引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敏捷地将胡标推进旁边的房间里,自己蹲在门口,呻吟着。巡逻的人走过来,用灯笼照着她,她抬起头来。
“刚才是你叫的吗?";
”是的,我的脚扭伤了。“
”大惊小怪。“
巡逻队不满地走了。
沓玉把门关上,无声地扑进胡标的怀里。原来,每天晚上沓玉都必须陪张公公睡觉,他虽然不是真正的男人,可是他的手和嘴却不肯闲着。她不愿意在那里待到天亮,一想到他的娘娘腔就恶心。她不知 1 道这样一个阉老头到这里来干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王 10 威、高君雅把他像皇帝一样地供着。
胡标说,这正是她立功的大好时机,只要她弄清楚这老头来干什么,老爷就能原谅她,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胡标说张公公就是钦使,如果她能把他的圣旨偷到手,那就更好了,当然,这是很难的。
“他有一个黄色的绸袋子,总是带在身上,睡觉时放在枕头下,谁也别想碰,有一次我无意中碰到它,他便沉下脸来,怒声骂人。太监变脸可真吓人,不阴不阳的,是一张真正的鬼脸。”沓玉说。
“就是它,设法弄到它。”
说着,他就吻她,抚摸她。沓玉感到很舒服,做出了积极的反应。
“带我走吧,带我走吧!我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我不想当人家的玩物,真的不想。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她喃喃说着,身子也就软了下来。
胡标紧紧地抱着她。可是他突然清醒过来,说:“不,我得走了,我明晚再来。”
胡标轻轻地放下沓玉,她也不拦阻,她知道他必须走。胡标闪出门,一纵身,便消逝在夜空与屋顶之间。
第二天晚上四更,胡标又出现在沓玉的房间。沓玉塞给他一块绸布,说:
“这就是你要的圣旨,我把它剪了下来,在里面套进了我的绸手巾。”
“你怎么弄到手的?”他搂着她问。
“这你就不用问了,反正我有我的办法。”
沓玉实在不愿意说出她的手段。在这以前的几个夜晚,她都像木偶人一样地由张公公摆布,而今晚,她却主动去侍候,把他乐得哼哼直叫,然后把他灌醉,如今,张公公就像一堆烂泥似的摊在床上。
胡标要走,她不让,低声说:
“还早哩,你得慰劳慰劳我。”
沓玉说着,搂着胡标的腰,幽幽地看着他。在黑暗中,她的眼睛很明很亮,勾魂摄魄。他终于亢奋起来,不能自制。
一切都在无声中兴奋地进行着。
沓玉哭了。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他,这是她多年的愿望,没有想到这个愿望会在这种情况下实现。
胡标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女人,这是第一次尝试,他在云收雨散的时候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得到她,永远和她厮守在一起。
他静静地从她的身上爬起来,他该走了,只有马上走,才能达到以后永远在一起的目的。
沓玉不说话,只用幽幽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显得无限的凄楚,仿佛这是一次诀别。胡标的心一颤,是的,这完全可能是一次诀别。他想带走沓玉,可是这不可能。胡标走上前,在她的嘴上深深地一吻。
胡标像雪一样地落在屋顶上,没有一点声响。可是沓玉听到了,她甚至看到他像燕子一样地从这个屋顶掠过那个屋顶。
眼泪又无声地涌了出来。
她就这样躺着。
她很希望再一次看到舅舅的眼睛,她想听一听他是怎么说的。可是舅舅的眼睛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生气了吗?
她感到冷,当她穿好衣服的时候,听到城头的鼓楼上响起五更的鼓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一想到要看到张公公那张不阴不阳的脸就感到恶心,她对生活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李渊,仿佛听到他们一起下棋时,从花园深处传来似有似无的笛声。
门外传来一阵异常的骚动,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但她依旧很平静。
她的门被撞开了。
王威出现在她的面前。
“早就知道你不是东西。”王威冷笑说:“给我搜!";
房间里非常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目了然。什么也藏不了,也就什么也搜不到。
”带走!“王威喝道。
沓玉很平静,她的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迷人的微笑。胡标跪在李渊的面前。
他从怀里掏出黄色的绸子,双手高高地举过头。李渊的心一颤,他认得这样的绸子,这是圣旨专用的绸子。他伸手去接绸子的时候,甚至有点发抖。他也这辈子从来没有以这种方式接过圣旨。焚香,下跪,战战兢兢而又毕恭毕敬地聆听,那上面的每个字都决定着自己的命运,然后三呼万岁,不管是好是坏,都得三跪九叩头。现在这样接旨太草率,太不成体统。他心中掠过一阵莫名的悲哀,大隋的天下,他那个多疑的表弟的天下算是走到尽头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接过胡标手中的黄绸子。那上面一片空白,没有文字,没有玉玺的朱印。他眨了眨眼睛,再看,还是一片空白,他抖开下面的那一张,还是空的。
这是一道假圣旨。
上当了。但是,李渊的手只是抖了一下,他不动声色,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很好,”他说:“你立了大功劳,沓玉也立了大功劳。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可以带她远走高飞,到你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去过自己的日子。”
“谢老爷,”胡标说:“但我不能离开老爷,沓玉的事等以后再说,我要留在老爷身边,为您尽犬马之劳。”
“难得你一片忠心,你下去吧!";
胡标一走,李渊立即吩咐把裴寂、唐俭、武士、刘文静、刘政会、刘世龙、李世民。..... 统统请来。
现在,是非行动不可了。
等所有人到齐之后,李渊却又显出十分疲乏的样子,他说:
”我请大家来,是有一件危急的事,想请大家来想想办法。大家知道,我曾经把沓玉送给高将军,高将军却又让她去侍奉钦使,她为我们偷来了两道圣旨,而这圣旨却是假的。“
说着,他递过黄绸子让大家传阅。
刘文静心中掠过一阵喜悦,这一下总算把李渊逼得无路可走了。
”一旦他们发现假圣旨被窃,一定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现在要是再不行动,就等于等着人家来杀我们的头。“李世民说。";公子说得有理,“刘文静接着说:”现在不是议论要不要行动的时候,现在是讨论如何行动的时候了。唐公要是再不敢起义,那就辜负老百姓的期盼,辜负上苍的多次启示,也辜负我们在座所有人的愿望。“
其它人也纷纷说,替天行道,势在必行,与其晚动,不如早动,现在再也不能耽搁了。
”如果唐公再不行动,我们大家只好散伙,我也不想在这里受牵连,落个杀头夷族的罪名。这脑袋掉得也实在没有价值。“武士说。
李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无可奈何地说:”你们真要把我逼上那条不忠不义的道路,我也没有办法。“
说着,便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厅里一片沉静。
刘文静首先打破沉默,激动地说:
”大势如此,不得不行。但请唐公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扶助唐公开创大业,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众人异口同声地说。李渊的脸上终于掠过一阵欣慰的笑容,然而,他依然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说:
“这毕竟是一件决定我们身家性命的大事,总得有个周密的计划。眼下最要紧的是,王、高二人已经把绳子套在我们的脖子上,我们怎么办?";
“除掉他们。”刘文静说。
于是,大家就如何剪除王、高二人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有强拿的,有智取的。李渊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最后,李渊用沉静的声音缓缓地说:
“太原地区久旱不雨,兵祸加上天灾,百姓何以度日?我想到晋祠祷雨,王威、高君雅二位将军自然同行。诸位以为如何?";
在座者先是一愣,然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都集中到李渊的身上。
他们看到李渊意味深长的笑容。
高君雅急匆匆地从高阳赶到王府,与王威、张公公一起审问沓玉。
他们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软的硬的,硬软并举,她就是不开口。
”干脆,把这婊子宰了!“高君雅说。
”只是便宜了这婊子。“王威说。";不,“张公公说:”把她留着,留着她还有用处。“
”张公公!“王、高二人不约而同地说。
”是的,我是舍不得杀她,怎么忍心让这样美妙的躯体身首异处呢?再说,“他顿了一下,又道:”不留着诱饵,怎么能钓得到大鱼呢?";
“有谁会上钩呢?”王威说。
“谁想得到真正的圣旨,谁就会再来。”
王、高二人对看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就在这个时候,沓玉突然向对面的柱子撞了过去。王威等人都愣住了,他们只来得及“啊”地一声叫。然而说时迟,那时快,站在张公公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一个鱼挺过去,挡住了柱子。沓玉的头撞在他的肚子上。
“我的心肝宝贝,你可不能死啊!”张公公走过去抚摸着沓玉的脸蛋说。
沓玉闭上了眼睛。
这时,有人高声报道:
“刘世龙刘大人到!";
”请刘大人在大厅稍候片刻。“王威说着,便匆匆整衣出迎。
刘世龙是王府的常客,原本是不用这么大声通报的,也从来没有这么正规地叫他在大厅等候,这些事情都让刘世龙感到蹊跷,使他更加确信,钦使就在王府。他并没有在大厅等候,他像平时一样大大咧咧地往里走,下人想拦又不敢拦,不拦又怕主人怪罪,只好跟在他的后面走,刘世龙回头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们一下,他们就停下来,刘世龙的头转过去,他们脚又跟着来。
过了长廊是后院,那里有许多佩刀的卫士来回走动。
王威急匆匆地迎了出来,他们在后院的拱门边相遇。“王将军的府上来了贵客?”刘世龙明知故问。“刘大人怎么知道?”王威吃了一惊。
“知道什么?”刘世龙反问。
“你说贵客。”
“哦,我只是随便说说。”
“请刘大人前厅用茶。”王威松了一口气。
刘世龙跟着王威往回走。他们在大厅坐定上茶之后,刘世龙说:
“我刚从唐公府上来。”
“那里有什么动静?”王威脱口而出。
“什么动静?”刘世龙愣了一下,问。
王威知道失言,改口道:
“我的意思是唐公的身体可好?";
”唐公的病是见好了,只是还很虚弱。还有,外面纷传钦使已到太原,唐公派人到城外,却没有接到,心里很不安。王将军可听到什么消息?";";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想,钦使之说,只怕是谣传,要真的来了钦使,还不是要先通知唐公?他是太原的最高长官。“
”唐公也是这么想的。“刘世龙说:”有人说,钦使进了高府。唐公当即就加以驳斥,说,这些都是谣言,不可轻信。他说,国难当头,身为朝廷大臣,必须真诚团结,不能为谣言所动。高将军乃副留守,岂会做出越礼之事?他还把那传言人的舌头割了。“
”果有此事?";
“我亲眼所见。”
王威这下再一次坠人五里云雾之中。李渊啊李渊,你到底是忠是奸,是大忠,还是大奸?真叫人捉摸不透啊!
“刘大人常常出入李府,真的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动静?”王威说。
刘世龙做出一副茫然的样子。他眨着眼睛认真地想了好一阵子,说:
“倒是有一件事,说了请王将军不要外传。”“说,尽管说,难道你还不了解我?想要从我的嘴里挖出东西比上天还难!";
刘世龙还是犹豫了一下才说:
”唐公总是在不经意之中,喊叫沓玉的名字,看来,他是有些舍不得这个美人儿啊!";
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当初真不应该把她送给高将军啊!“王威也笑了起来。
”是啊,我也这么说。他说,把最心爱的东西送人,才显得心诚。“
”是啊,高将军真艳福不浅。“
”这也是沓玉姑娘的造化啊!";
“那姑娘的确可爱。”
“别说她了,要是让唐公知道了,非把我的嘴撕烂不可。”
他们又闲扯了一通,刘世龙说:
“差一点把正事给忘了。唐公看老天久旱不雨,民不聊生,想为民请命,向苍天求雨,地点就在晋祠。他想请将军及高将军两位副留守大人同去,以诚感天,不知王将军意下如何?";
”果真要祈雨?";
“唐公已从今早开始斋戒,七日后上山。”
王威略一思索,说:
“唐公祈雨,功在黎民,王威哪有不去之理?我也从现在起开始斋戒,以示真诚。”
刘世龙再和王威聊了一会儿。
王威因私下招募了许多家丁,加上招待钦使,手头略紧,便开口向刘世龙借钱,刘世龙满口答应,说,“朋友之间,什么借不借的,我再送一万两银子过来就是了。”刘世龙走后,王威到后院把李渊要到晋祠祈雨的事说了,三个人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把李渊除掉。
“圣上洪福,天赐良机。”张公公说:“到时二位将军在四周布下伏兵,我当众亮相宣诏,李渊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飞!";
谁也不知道张公公的年龄,因为即使是四十岁的太监看起来也像六十岁。这是一张干瘪的老太婆脸,这张脸在发狠的时候,其丑无比,再加上他那不阴不阳的声音,让王威、高君雅感到一阵阵的恶心。然而他们没有办法,他们得挤出笑脸,因为他是钦使。
张公公似乎不想放过任何人,他盯着二位将军的脸,发出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王、高二人不寒而栗,他们纵声大笑,想用自己的笑声盖过张公公那可怕的笑声。
当晚,刘世龙差人送来一万两银子。
无可奈何的态度,最能激起旁人的同情心。同情心是人类最伟大的感情,它居高临下,一旦这种同情心由下而上,便会化为拼死效忠的力量。
李渊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使自己处于无可奈何的状态,在无形中撒下了一张大网,把他的部下、他的儿子,甚至把那远在江都的皇帝,也都装进了他的里。
现在,他等待的是收网那一刻。.....